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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伏道(一)

  非要有什么鬼怪,那固然會是另外一個冗長的故事,但事實上當老和尚站在了那座巨大的鐘面前時候,卻并未看見任何的鬼怪,也全然沒有看見這樣的一口巨鐘有絲毫擺動。

  正如先前那兩名院門口行守夜班的武僧所述,巨鐘的這里壓根兒就沒有人,甚至連鬼影也看不見一只,寒風的呼嘯聲固然刺耳,可卻不至于引動鐘鳴聲,老和尚迷惑地向四周一看,忽地身體僵住!

  鐘聲!

  恢宏浩蕩的鐘聲!

  又響起來了!

  而且那股鐘聲,并不是從眼前這口雪風里的老黃鐘傳出來的,而是來自于另外一個方向,從他的院子里出來之后,老和尚仿佛聽明白了鐘聲的位置,每次鐘聲響起,他就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什么東西被驅除了一些,漸漸的,那一種莫名的惶恐消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佛性的平和。

  鐘聲每每敲擊一次,他就越能夠聽清那佛鐘的聲音是在什么方向,老和尚放下了手上的袈裟,任憑它的一角沾濕地面上的雪水,邁著平緩的步子,向著這道鐘聲的方向走去,臉上貪戀香火的貪婪之色褪去不少,多剩下了一股子的清爽。

  到了這時候,老和尚頭一次覺得自己這幾十年來,如此安寧平和。

  他繞過了寺廟專門給香客用來叩首的那些長長的石階道路,無懼將皮膚刮得生疼的風雪,穿過了三五拱門,順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厚重的鐘聲來到了一處不引人注目的院墻墻角。

  在這樣的墻角處,有一株凌寒獨自開的梅花,那梅花十分瘦小,上滿只是象征性的稀疏開了兩三朵花,那浩蕩的鐘鳴之聲,便是從花上傳來。

  這樣的事固然有一些匪夷所思,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有人相信,此時此刻老和尚也只覺得這是佛痕顯靈,一定是因為自己這些年兢兢業業地操持這樣一座寺廟,游人的香火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終于明明之中的神佛感應到了自己的努力,于是降下這樣的一道佛韻給他麾下的寺廟!

  若是換作以往,這老和尚必然會屁顛屁顛地將這件事情昭告于南朝,然后讓那些得到高僧也來聽聽,如此便可以彰顯自己也是一名得道的高僧,這對于他的前途必然會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此時,老和尚的心里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他蹲下了身子,不在乎浸入冰冷沾著泥塵雪水的袈裟,癡癡望著眼前的這一株略顯瘦削,卻能夠散發出宏重佛音的梅花,那雙渾濁的眼睛漸漸變得清明了起來。

  耳畔有誦經聲,聲音熟悉。

  這個聲音他怎么可能不熟悉?

  那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從年少時候的稚嫩,一直向著年邁的蒼老延伸,這樣的聲音他自己聽了無數遍,誦念的經文他也聽過了無數遍,卻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像今日這般讓他神魂清明,讓他能夠在如是凜冽冰封星輝之下,蹲在這泥地的一角,頂著刺骨的寒聽自己誦經。

  老和尚聽的癡了,從前無數的光景畫面閃爍而過,匆匆一去不回,這些光景便是紅塵,是他的青春,莫名之間,他開始覺得惶恐不安,從前的那個虔誠少年距離他越來越遠,乘一葉扁舟遠去,眼前只剩下了苦海無垠,將他困于混沌之地!

  他顫抖著,嘴唇哆嗦著,看見了自己收下香火時候,數著錢財銀兩時候臉上那一份猙獰無比的笑容,他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雪水地上,蒼老而僵硬的雙手扒拉自己的臉,他惘然自語,碎碎而念,責問自己為何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他入寺門,是為求佛。

  可佛不在寺中。

  佛在何處?

  一只溫暖的雙手輕輕摁在了他的禿頭上,老和尚不抖了,眼前的梅花綻放出了一片金光,周身彌漫在了佛韻之中,于是溫暖驅散了寒冷,一點點將他骨子里面的僵硬驅散,老和尚努力抬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靈…靈童?”

  老和尚懵了,看著金光佛童,急忙跪拜在地,雙手合十,想要誦念一聲‘阿彌陀佛’,卻被佛光阻止。

  他不明所以,卻見蓮無心的身影緩緩消失,而梅花之上的金光也重歸于平靜,那股冬末的破碎再度籠罩在老和尚這一副年邁的軀殼上,天上不巧在此地飄起了小雪,他認真地看著那株梅花,竟不閃不避,褪去了自己的袈裟,折疊工整,盤坐在了這株梅花的面前,雙手合十,繼續誦起了先前耳畔沒有誦完的經書。

  那蒼老而并不洪亮的聲音逸散在了雪風之中,很快就消沒不見,再也沒有了老和尚先前聽見的那樣恢宏震懾神魂,但他卻格外的平靜。

  此心安處。

  他不會再在這個時候去想自己的屁股會不會長凍瘡,不會去想自己今夜坐在這個地方誦經一夜,明日還能不能站起來,這把老骨頭會不會散架…太多的憂慮與擔憂在此刻被全部驅散了,老和尚坐在了這方寸之地,只想安安靜靜將余下的經文全部誦念完畢。

他忘記了肉體給予他的痛苦,借助于佛經將自己的精神在這一刻升華至于一處奇妙的境地,于是  眼前的渾濁與迷霧散去,他終于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

  寺院內再無風聲,他的耳畔再無風聲。

  此地只有一名虔誠的僧,一名誦經人。

  而南朝的四百八十寺,在這個好似如往常一樣平凡,卻并不平凡的夜里,亮起了四百八十盞微爍明燈,響起了四百八十陣佛誦,渡了四百八十名僧人。

  在遙遠荒山前行的蓮無心拄杖,抬頭遙望寺廟的方向,即便隔著千百里,可他仍然能夠清晰地聽見那些僧人誦經之聲。

  此時他衣衫破爛,渾身都是泥塵,再無當年靈童的風雅,只剩下了逆旅者的狼狽。

  林間穿行的驟風要遠遠比寺廟之中的風來得更烈,更加要命,腳下的硬泥地里甚至長不出一根荒草,蓮無心沒有想過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是一直在西行。

  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他應該往西走,山風與野獸不會說話,樹木不會說話,道旁錯結纏繞的野草也不會說話,但蓮無心就是堅信不疑地在往西走,他看見了山的那邊戰火滔天,天上星火隕落,自銀河垂于莽蒼,看見了數不清的人的尸體,聽到了小孩的哭聲…

  蓮無心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看見,聽見這些,他只想阻止這一切,所以他一直都在西行,或許那只是他的錯覺,或許那只是一條不歸路…但蓮無心不介意,也不在乎,行萬里路沒有一個明確終點,如果他不悟,那他就應該一直走下去,一如他在蒼狗山上的明德道那樣。

  他不需要一個終點,一直走,他就安心。

  柳如煙氣海彼岸星空,一根粗壯的秩序神鏈被白給一只由無數劍影凝聚而成的巨手死死攥住,它瘋狂咆哮著,掙扎著,每一次的擺尾,都會擊碎浩渺星空之中的那些細小瑣碎的秩序神鏈,將他們全部變成了一條又一條破碎的道則,最終緩緩消隱在這片天地之中!

  白給的那只先天劍意凝聚而成的巨手絲毫沒有松開,始終層層將它包裹,無論它做出怎樣的反抗,也難逃先天劍意的束縛,在神橋的那頭,努力穩住自己危樓與神橋的柳如煙一身香汗,白皙的皮膚之下,那青筋一條一條鼓動,猙獰無比,氣海的神力被她運作于此方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點點地拉長,拉細,包裹填滿危樓的每一個角落,支撐著神橋那頭彌漫過來的巨大可怕力量!

  她已經快要接近極限,可是她不敢松手,如果她松手,白給就會徹底迷失在那片星空之中!

  額頭處的青筋也開始閃動,她緊咬住自己的唇瓣,眼中的血絲越來越多,危樓不斷在星空彼岸的擠壓下發出了可怕的吱呀聲,隨時可能崩塌,柳如煙的倔強讓它一直死死撐到了現在。

  “最后問你一次,同意還是不同意?”

  白給的眼光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感情,盯著那條不斷反抗的秩序神鏈,直到此時,他知曉對方是有神智的物什,是天地的部分意志,自然也能夠聽懂他的話。

  對方的每一次傾力反抗,必然會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猙獰的劍痕,他并非不死,白給已經領悟了天地道則的碎片之中蘊含的偉力,與那道巨大的黑石劍碑上面的三千劍解相互映照,自然很快就學會了怎樣使用這些力量。

  這大概是有一個厲害的引路人幫助的好處,白給如今以五境之身,卻可以借助先天劍意化六境之力,自然束縛住這些秩序神鏈并不算難事。

  彼岸星空的深處,有更加可怕,更加亙古久遠的東西,但這些東西白給無法深入,無法探尋,但那頭混沌之中逸散的力量,卻與他曾經去夢璃界的時候,看見天穹之上那股力量極為相似!

  這些力量,都是五境修行者的力量源泉!

  白給心中有過一些可怕的猜想,卻不敢與人明說,這個猜想過于匪夷所思,過于可怕!

  秩序神鏈聽懂了白給的話,卻并不愿意同意白給的要求。

  與其他修士不同的是,白給并沒有想要與秩序神鏈融為一體,而是要秩序神鏈…做他的狗!

  懷揣著部分天道意志的秩序神鏈怎么可能會同這樣的要求,所謂的凡人,所謂的妖鬼,所謂的蕓蕓眾生,在它的眼中,無非就是灰塵螻蟻,如今卻要向這樣的螻蟻屈服,可能么?

  它更加激烈地反抗起來,裹挾著無上的意志,將自己身上具有的力量發揮到極致,它知曉白給想要降伏它,所以白給大不必對它下死手,它仍然有機會從白給的束縛之中掙脫,這條在靠近神橋的最粗壯的秩序神鏈清晰地感覺到了神橋那頭的女人已經支撐不住,只要它在拖住一時片刻…

  它的思緒并沒有持續太久,便親眼看見了自己的身體被斬斷成為兩截,原本堅不可摧的鎖鏈身體卻在一柄由先天劍意凝聚而成的巨型的金色神劍揮砍下,應聲而斷!

  那么一瞬間,它有想象過為什么。

  但在此之前,它從來不曾思考過這樣的問題。

因為天道主因果,恒定萬事萬物發展的規律,卻不會去揣測螻蟻們腦子里究竟在想一些什么事情,對  于它而言,人和石頭是一樣的。

  修士變強是果,而融合秩序神鏈,主動放棄自己的自由是因。一定要后者有了,才能夠有前者,可這秩序神鏈并沒有想到,白給能夠以五境之身,使用出六境,甚至遠遠超出尋常六境修士的力量,所以這個因果順序被人族沉淀了數千年的智慧打亂了,朝天問留下的那座劍碑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候,綻放了它最為強大而不可思議的力量,它造就了一個像白給這樣的‘異數’。

  白給殺了它。

  沒有任何猶豫。

  他不能猶豫,自從與柳如煙修行了借爐生火,二人的命運在冥冥之中被鏈接在了一起,白給能夠感受到柳如煙的生命狀態,如果他再繼續拖拽下去,柳如煙會因為承受不住那條秩序神鏈而徹底崩潰,屆時她的氣海世界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終身無法再修行,甚至連同性命也未必能夠保住。

  白給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既然你不同意,那就死。

  這條秩序神鏈崩潰之后,身上的力量逸散向了周圍極遠處,它的毀滅與過程再其他秩序神鏈的靈識之中不斷重放,最終全部停留在了白給那無比決絕,無比辛辣的一劍上。

  沒有任何一條秩序神鏈的靈識能夠想明白,白給為何會有這樣強大的力量,也它們更加不明白,白給為什么會選擇殺死那條他一直渴望得到的秩序神鏈。

  但當白給再一次將那雙平靜如深淵的眼神投射向了它們的時候,它們的靈識略過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恐懼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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