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名下的一處府邸,庭院挺小,看起來并不符合他公子的身份。
大概他的家產更多的都用來買酒了。
一汪潭水,一院清竹,三兩座假山,四五處青苔,風吹過,幾片枯葉便落了一地的蕭瑟。
嬴政背著手,看著潭水,波痕千層。
他一身白袍隱約可見密密斜織的紋理,黑色主體的腰封鑲著金邊,略顯深沉的銀色披風獵獵作響。
韓非在門外見過蓋聶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里面這個人就是秦國的王。
他走進這個自己無比熟悉的院子,望著那個陌生的人,“你在等我?”
嬴政稍微轉過身來,給了韓非一個側身,“是的,我在等你。我曾經聽人說,身處井底的青蛙,只能見到狹小的天空。我很好奇,在這樣破敗的庭院中,如何寫出籌謀天下的文章?”
韓非撿起一片枯葉,走近對方,說道:“我曾聽人說過,有些人可以通過一片落葉,看到整個秋天。”
“你也是這樣的人?”
“行萬里路,才知天地之廣闊。我曾經流浪。”
韓非說著走到嬴政身邊,將那片枯葉送入潭水,波紋漸漸溢散。
嬴政回首,目視韓非:“為什么流浪,難道家國不容?”
韓非同樣目視嬴政:“你又為什么來這里,難道也家國不容?”
兩人的目光都深邃而明亮,碰在一處,吸引了正在屋頂警戒的蓋聶和衛莊。
陸言也同樣站在屋頂,兩個一度“家國不容”的人,互相對視,他辨認出兩個孤單的靈魂。
九公子韓非,曾經是有名的浪蕩子,不務正業。當他終于學有所成之后,卻面對的,是一個已病入膏肓的母國,龍游淺灘,一身抱負無法施展。
秦王嬴政,曾經是身在趙國的質子,在血海深仇的敵國度過擔驚受怕的童年,成為秦王后,坐困深宮,至今還未掌權。
兩個胸有大志,同樣“家國不容”的男人,這一眼,便跨越了千山萬水,勝卻了人間無數。
嬴政原本只是來見一個法家之大成者,卻沒有想到,兩人某種程度上,一見就成知己。
“韓非,見過秦王。”
韓非也沒有想到,最強大國家的君主,竟然與自己,一見如故。
嬴政向韓非微微頷首,“韓非先生,雖然素未謀面,但讀先生的文章,卻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大王謬贊,韓非愧不敢受。”
“先生之意,在自謙,還是在逃避?”
韓非只覺對面的嬴政一股鋒芒襲來,就要戳破自己的堅持。
他選擇了轉移話題:“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萬金之軀,離開秦國,來見一個陌生人,是很危險的。”
嬴政笑道:“為了先生,冒這點險還是值得的。”
“大王似乎對自己的處境過于樂觀。”韓非搖了搖頭,神色鄭重。
“請先生明言。”
“大王離開咸陽,已有幾日?”
“今天是第十六日。”
“咸陽與新鄭,有十日路程。六日之前,秦國使臣在新鄭遇害,僅僅五日,新任使臣已至新鄭。大王不覺得,過于巧合。”
聽完韓非這一通分析,嬴政內心涌動起無盡的怒意,甚至恐懼,十六日,時間可真是分毫不差。
他按耐住內心的情緒,沒有半點流露,“先生之意,寡人從出宮的那一刻起,對方的陷阱就在編織。”
韓非點頭,“若非蓋聶先生智謀超群,只怕…以韓非之見,大王此行,是將自己,推上了懸崖的邊緣。”
嬴政一聲冷笑,低頭注視著被風吹起的波紋,“哼,若不登上絕頂,怎么一覽眾山小!”
“大王果然膽識不凡,不禁讓韓非想起,曾經的一任趙國國君。”
“趙武靈,騎名揚。他雖然神勇,卻晚節不保,終究不是天下之主。”
“大王以為,什么樣的人才是天下之主?”
面對韓非這樣的問句,嬴政沒有回答,而是談起韓非創立流沙時的一句口號。
“先生曾經說過,七國的天下,要九十九。”
“沒想到大王的消息,如此靈通。”韓非有些局促,這樣的大話被最強大國家的王聽過去,屬實不太妙。
嬴政追問韓非:“不知先生之法,是一國之法,還是天下之法。”
韓非正色,眺望天空,“七國民眾,苦亂世之疾久矣,諸子百家各施救世之道,以法治天下,是韓非的夙愿。”
“先生可愿與我攜手,把這個夙愿付諸實施,共創一個九十九的天下。”嬴政側身朝向韓非,眼神帶著殷切。
韓非轉過身來面對嬴政,問道:“不知道大王心中,這九十九,是秦國的天下,還是韓國的天下?”
“大周共主八百年,孔子著春秋,戰國分七雄,這天下分分合合,受苦的終究是蕓蕓眾生。”
“大王對儒家學說,也頗有涉獵。”
“先生師出儒家,又創立法術,融兩家之大成,對此自然思悟更深。我心中的九十九,應當是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好!!!
陸言站在屋頂,幾乎難以自持。
蓋聶輕輕點頭,眼神里充滿認可。
抱劍的衛莊劍眉緊皺,前所未有的凝重,這位王,顯然超乎他的預料。
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這里的嬴政不愧是被蓋聶稱為,亙古從未有過的人。
韓非也被眼前這位年輕的王震住,喃喃道:“大王所言,深得我心。”
“我欲鑄一把天子之劍,以七國為鋒,山海為鍔,制以五行,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舉世無雙,天下歸服。先生,就是這鑄劍之人,而我,愿作這執劍者。”嬴政伸出自己的手,雙目緊緊地盯著韓非,“先生,可愿與我共同去開創,這千古一國之夢?”
韓非久久不語,最終,還是迎上嬴政的目光,“韓非,終究姓韓。”
語出霹靂,四目相對,空氣凝固,韓非又開口道:“而大王的鑄劍者,另有其人。”
“先生誆我?”嬴政不信,天下還有第二個值得他甘愿冒死來邀請的大才嗎?
“趙武靈,騎名揚。”韓非說得很是鏗鏘,仿佛生怕嬴政聽不懂。
“三字經?你是說,陸言先生。”
“師弟,你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吧~”韓非不由地把目光放到屋頂,視野里只有蓋聶和衛莊,但他肯定,陸言一定也在那兒。
千等萬等,這位年輕的王終究沒有讓陸言失望。
陸言跳出外墻,整了整自己的儀表,從正門走進來。當他踏進院落的那一刻,四個人的目光都緊緊地盯住了他。
“師弟,從此刻開始,我們就正式成為對手了,我可不會手下留情。”韓非攥緊拳頭,內心低語。
“有韓非珠玉在前,你會甘心去做一個替代品嗎?別讓我看輕你。”衛莊看著陸言走進,充滿期待。
“有陸言同行,王上回咸陽一路的安全,才能有所保障。羅網早已布局,只憑我一人之力,只怕…”蓋聶則已經開始思考歸途的安全問題。
“陸言,見過秦王。”
嬴政聽說陸言的名聲,但對方尚未寫過如韓非一般謀劃國家、天下的文章,他對陸言的才能,有些好奇。
“先生既此刻現身,想必已旁聽多時,韓非先生稱,你才是鑄劍之人,不知有何指教寡人?”
“這把天子之劍,是秦國歷時數百年所鑄,其劍已成,只待大王持柄。陸言能做的,不過稍加磨礪,使其鋒芒,千世萬世而不朽。”
嬴政被“不朽”二字打動,淡漠的臉有了變化,他緊接著問:“不朽!這天下,當真有不朽之劍?”
陸言斬釘截鐵:“有。”
嬴政迫不及待:“如何不朽?”
“劍在秦,自然要歸秦之后,才能見分曉。”
“先生之意,嬴政不解。”
“商君入秦第一件事,做了什么?”
嬴政皺眉,試探地說:“面見君王?”
“商君入秦,雙腳踏遍秦國山川,雙目盡覽諸治郡所。陸言此時若夸夸其談,只會落得下乘,不妨賣個關子。”
嬴政突然暢懷大笑:“哈哈~如此,嬴政拭目以待。”
這回輪到陸言驚訝,“大王這么輕信于我?”
“曰士農,曰工商,此四民,國之良。見微知著,嬴政豈能不知先生之才,方才,故相試也。”
“就我所知,無論是儒、法,都推崇等級,大王,認同陸言?”
嬴政沒有直接回答,抬頭看了看守衛的蓋聶,嘆了口氣:“寡人曾與蓋聶先生弈象棋,每每為其所敗。”
陸言一聽,不免偷偷瞥了一眼上方的蓋聶。
大叔,你路走窄了呀,下棋都不讓讓嬴政。
“士相車馬,皆有等級,然將帥若不能盡納其才,必敗無疑。士農工商,皆是子民,王若不能各盡其用,國家必弱。先生之意,嬴政初悟時,只覺茅塞頓開,驚為天人。”嬴政說著,看向陸言,目光灼灼。
“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無士則不治。大王智慧如此,陸言倒有些踟躕了。”
嬴政突然有些憤怒,看了看陸言,又轉向韓非,面露不滿:“兩位莫非有意驚嚇寡人?”
突然被Q的韓非疑惑不解:“嗯?大王,這話從何說起?”
“此次韓國之行,天賜兩位大才,一個已經拒絕,一個心有踟躕,豈不是要讓嬴政日后,寢不眠,食不咽,嬴政怎能不怒?”
三人面面相覷,齊齊哈哈大笑。
衛莊嘴角勾起,蓋聶微微頷首。
風把幾人的笑聲卷去無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