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絲微風的夜晚,天空也是難得的澄澈,在如霧氣一般朦朧的月光下,清水徹獨自來到了這處位于東京遠郊的幽靜庭院。
剛走過入口處的小橋,就有和服裝扮的侍者迎了上來,“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和一位叫宮部美雪的女士有約。”
“好的,請您跟我來。”
跟著她穿過籠罩在石燈幽影中的竹園,在一道和制扇門后,清水徹見到了一人等在茶室內的宮部美雪,站在臺階下躬身行禮:“宮部前輩。”
“嗯,清水君。”
她淡淡回了一句,等到侍者離開后才流露出些許情緒,“沒想到入圍直木獎的作品會出現抄襲這種事情…清水君,東西帶來了嗎?”
清水徹從肩上卸下背包,“都在這里。”
“好,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麻煩您了。”
又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清水徹終于在一間和室里見到了此行的目標,因年齡與自身知名度而在直木獎九名評委中具有最大影響力的渡邊淳一。
他須發盡白,臉上的肌肉枯垂著,殘眉稀疏,只剩無框眼鏡后的一雙眼睛依然閃著逼人的光彩。
“你就是清水徹吧?”
“晚輩正是。”
行禮之后的清水徹抬起眼睛,瞥到他面前的幾案上擺著兩杯未喝完的茶水。
渡邊淳一也發現了他的動作,緩聲道:“講談社的人剛走不久,除了推薦自己的作品,還特意道出清水君你欠缺獲獎資歷…現在,你又來說他們的作品涉嫌抄襲。清水君,換做你,你會聽從哪邊的說法?”
手里拿著從整理好的證據,清水徹沉著聲音,“當然是相信自己的看法。”
渡邊淳一舉起茶杯,“既然這樣,那就放在這里吧。”
上前將證據放在幾案上,清水徹又是一躬便退步離開,和宮部美雪一起回到了之前那間茶室。
這里的氛圍相對輕松一些,清水徹盤腿坐在茶桌前,試探著詢問低頭沉思的宮部美雪:“前輩,渡邊桑會因為這件事出面嗎?”
“不好說,”宮部美雪微微搖頭,“不過,他剛才的舉動已經是怒火灼心下的表現,為了維護直木獎的聲譽,肯定會有一些表示。”
僅僅是“一些表示”遠達不到清水徹的期望。暗自思索片刻,看著茶室的屏風后不像藏著人的樣子,四周也寂靜到沒什么響動,清水徹決定冒一次險,壓低聲音開口:“前輩,這次的直木獎評選,現在是什么情況?”
“你問這個…”宮部美雪臉上一驚,又隨即放松,“一直想著抄襲的事情,我都忘了你也入圍了直木獎…”
“要是不方便的話,前輩可以當我沒說過。”
“也沒什么不方便的…實話告訴你,雖然距頒獎不到一周時間,但現在評委們的意見分成了三派,始終沒個結果。”
“前輩能說下是哪三派嗎?”
猶豫許久,宮部美雪還是緩緩開口。
“其實有的媒體已經猜到了,一派支持清水你,畢竟作品和銷量擺在那里,你的年齡也是一個因素,這些評委希望借此讓直木獎更多地關注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作家…”
“另一派支持葉室麟,他寫的歷史作品在年齡偏大的讀者中很受歡迎,銷量也不差,加上這次已經他是第五次入圍直木獎,這個因素也不能不考慮…”
“最后就是支持那位瀨川仁的,他的作品…其實和你們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可是講談社這次不知為何投入了大量精力為他進行公關宣傳,在媒體上很有聲勢。說起來,他們也知道作品本身的質量一般,所以游說的時候,做的是與葉室麟共同獲獎的打算。”
通常直木獎每次只會評出一名獲獎人,但偶爾也有兩人同時獲獎或是無人獲獎的情況出現。
“不過,如果抄襲這件事被證實,”宮部美雪緩了口氣,繼續道,“直木獎最終也只會在清水你和葉室麟之間產生。”
與預想中的情況相同。清水徹微微頷首,趕在她又一次陷入沉思之前,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葉室麟前輩文學功底深厚,對漢學頗有研究,作品本身也相當感人,這些是我比不上的。然而…目前最年輕的獲獎者不過22歲,我還有三年多的時間可以學習,到時候說不定能趕上前輩。”
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意思,宮部美雪忍不住面露驚色,“清水君,你是想…”
清水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
“但是,抄襲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直木獎評選委員會若是不能在公眾面前將其揭露出來,而是選擇私下處理的話,恐怕不只是直木獎本身,就連各位評委的聲譽也難免受到影響。”
完全明白了他的意圖,宮部美雪坐在茶桌前,久久沒有開口。
清水徹也沒有進一步勸說,只是沉聲道:“麻煩前輩把我的想法轉告給渡邊桑和其他評委,拜托了!”
說完便深鞠一躬,起身離去。
宮部美雪則是盯著桌上的茶杯出神一陣,突然笑了起來,神情沒了與清水徹交談時的嚴肅。
“高橋,你這個學生還真是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不過是年輕人的天真幼稚和膽大妄為罷了,”一道深沉的聲音后,清水徹的老師,早稻田的高橋敏夫教授從屏風后走出,口中憤憤。
“身為候選人,在頒獎前私會評委就罷了,居然還想以自身的獲獎機會為籌碼,換取評委會在頒獎現場為他公開譴責競爭對手和講談社,他把自己當成什么了?又把直木獎當成什么了?”
“可依然很有意思,不是嗎?‘最年輕的的獲獎者不過22歲’,有這種銳氣和自信的新人作家現在可是很難見到了。”
“什么銳氣和自信?分明只有蠢氣和自大!”
見勸不下盛怒中的高橋敏夫,宮部美雪微微搖頭,換了個話題:“那現在怎么辦?要我把他的話帶給其他評委嗎?”
“不行,丟人一次就夠了。”
“那我就回復他‘不要多想,安心準備頒獎好了’。”
“嗯…”
怒火漸漸消退,高橋敏夫抱起手臂思索一陣,擺了擺手。
“什么都不要對他說,讓他胡思亂想幾天,也算是個教訓。”
“那這件事…”
“帶我去見渡邊淳一桑吧,”緊繃的臉上染上些許無奈,高橋敏夫嘆了口氣,“希望我的面子還能管點用…”
宮部美雪聞言又笑了起來,“果然高橋你還是最關心這個學生。”
“誰讓我是他的老師。”
扯了扯袖口,高橋敏夫昂著頭向長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