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場上高速,沿著東京灣海岸一路向東,過了江戶川,又行駛了一陣,清水徹和伊藤來到了千葉縣船橋市。
將車停在公用停車場,兩人站在街角的公園里,討論起了將要見的那人。
“他叫宮本直弼,中央大學文學部畢業,在我見過的槍手里算是最有‘夢想’的那批人,交給他的活總能做的很好,我也會稍微多給他一點分成。”
伊藤又點燃了一支煙,在漸漸稀薄的暮色中吞吐著白色的霧氣。
“不過,呵,誰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二十歲那年出了第一本書,結果賣了三百本就賣不動了,之后就再沒接到過連載,也沒出過單行本。最后沒辦法,開始給人當槍手。”
移到了上風處,清水徹眺望著矗立在海岸旁的巨大工廠,開口道:“可能是真的很不幸吧。”
“不幸?這只不過是最常見的情況,就像大浪淘沙一樣。出版第一本書、銷量不錯的有出第二本的機會,然后獲獎、出書,獲獎、出書,不知循環多少次,積累起名氣,才能挺起胸膛說自己是個作家。倒在這條路上的是大多數,像清水君你這種的,誰知道多少年才會出一個。”
愈發猛烈的海風中夾帶著蕭索的氣息,清水徹淡淡回了聲“是嗎”,就看到有個人沿著道路走了過來,遠遠朝著伊藤打著招呼。
他穿著件洗到發白的夾克,胸口位置印有海邊工廠的標志,下半身的長褲也很單薄,看上去沒有多少防風效果。
走近了些,清水徹又注意到他手中提著個袋子,里面是兩盒半價處理的廉價便當,還有盒價格可能是便當兩三倍的曲奇餅干。
“剛才在打工,沒法走開。咳,伊藤桑,這位就是要找我的清水桑嗎?”
清水徹向他躬身行禮,“宮本前輩,在下清水徹,這次有件事要麻煩你,抱歉打擾了。”
“哦?你就是入圍直木獎的那個清水徹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不愧是十年一出的天才作家。”
宮本臉上泛起一絲驚訝與艷羨,不過很快又換成自嘲般的笑容,在寒風中連咳了幾聲,“還有,我這個樣子哪里算的上什么前輩。”
說完擺了擺手,阻止清水徹再開口。
“外面太冷,到家里再說吧。”
跟著他穿行在街道上,從寬闊的街道來到行人寥落的小巷,清水徹還是忍不住問到:“宮本前輩,千葉的打工時薪…比東京要低一些吧?”
“大概低一兩百日元,不過房租便宜,咳,工廠里的工作也好找。”
“工廠的工作…身體沒問題嗎?”
“一點小毛病,過兩天就好了。”
“不如…”
“到了。”
清水徹抬頭看過去,眼前是一棟深灰色的公寓樓。外墻上已經布滿裂痕,張貼在入口處的招租告示也有些褪色,看上去比七見奈奈美當時在足立區的住處還要破舊幾分。
“在五樓,沒有路燈,當心腳下。”
借著手機的光線拾階而上,三人在一扇木門前停下。
宮本將手上的袋子換了只手,卻沒有如清水徹想的那般掏出鑰匙,而是輕輕敲了敲門,口中的溫柔語氣與之前的冷淡形象判若兩人。
“美希,我回來了。”
“啊!爸爸!”
一道明顯是小孩子的尖叫聲后,門鎖被從里面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沖了出來。
宮本拍了拍將他緊緊抱住的小腦袋,晃了晃袋子,疲憊的臉上泛著笑意:“我帶了禮物回來。”
“啊!是曲奇餅干!”
“到里間去吃吧,今天有客人來。”
感受到小孩子絲毫不加掩飾的審視目光,清水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
狹小的房間在放置了必要的桌柜后,再塞進三個人顯得很是擁擠。
看著里間的門被關上,清水徹的眼睛轉向了宮本直弼身后,那里立著張年輕女性的生活照。
“宮本前輩,這位是…”
“孩子的母親,三年前說是去便利店買東西,結果就再沒見過人影。”
室內的空氣比外面溫暖幾分,他的咳嗽癥狀也好轉不少,只是話語里依然沒什么溫度。
“直說好了,我清楚清水桑你的來意,是打聽一個瀨川仁的人吧?”
“是的,還希望宮本前輩能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好說。”
宮本直弼飲下杯中的熱水,臉上隱隱有了些血色。
“我大概是四年前和他認識的,因為一同在伊藤桑這里當槍手的關系。實不相瞞,我們這些做槍手的也有一個小小的圈子,時不時交換一些情報,偶爾也能聽到誰的作品被出版社看上,成功‘上岸’的消息。”
“和那個瀨川認識后,再聽到他的消息差不多是兩年前了,有人說他已經洗白了,出了兩本書,得了幾個小獎。本來我和他也沒再有什么交集,直到去年…”
“去年這個時候,我寫了本屬于自己的小說。”
聽出了他在“自己”這個字眼上的重音,清水徹沒開口,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寫是寫出來了,不過還是一樣,沒出版社看得上,我還專門拜托了伊藤桑,也沒有什么結果…當時有些萬念俱灰吧,絕望之下忽然想起了那個人。想著他作為成功‘上岸’的前輩,也許能從他那里得到有用的幾句指點,就托人和他聯系上,拿著書稿上門拜訪。可是,沒想到…”
砰的一聲,宮本青筋凸起的拳頭砸在桌上,痛苦的表情中滿是后悔與不甘。
“沒想到他帶著我的書稿跑了!帶著我的書稿…咳,咳…”
又服下杯溫水,他才勉強止住咳嗽,只是面色依舊蒼白。
“等再見到我的書稿時,它已經出現在書店里,掛著別人的名字…呵呵,別人的名字…就像是以前一樣…”
只剩咳聲的空氣中透著異樣的寂靜。清水徹看了眼旁邊的伊藤,他也是一臉震驚,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
在心中消化完宮本的話語,清水徹試探著開口:“這么說,宮本前輩你其實是那本七月山的原作者?”
“沒錯!那家伙雖然改了些細節,但主體內容沒動,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宮本前輩你能拿得出相應的證據嗎?”
“當然能!你看!”
從他手中拿過裝在鐵皮餅干盒子里的紙張,清水徹仔細翻看起來。主要是小說最開始的設定和大綱,以及寫作過程中反復修改產生的手稿和增刪痕跡,再考慮到字跡,確實能證明那本書出自他手。
不過清水徹又覺得有些疑惑:“看到那本書后,宮本前輩有沒有試著聯系過他或者講談社?”
“聯系過又能怎么樣呢?”
宮本直弼的臉上閃過一絲頹唐,“那個混蛋和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斷了聯系,根本找不到。講談社那邊也不聽我說的,讓保安把我趕了出來…”
“這樣啊,”對著手上的紙張,清水徹沉思片刻,抬起頭看著他,“那在和講談社交涉的過程中,宮本前輩有沒有錄音?”
“錄了,”他從背后的柜子中摸出張存儲卡,擺在桌上,“我也試過報警,不過…”
“有錄音就好辦,宮本前輩可不可以暫時將這些證據和錄音交給我保管,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試著讓那本書回到前輩手中。”
“別開玩笑了,那可是講談社,你怎么…”
下意識的反駁后,宮本直弼忽然愣住,“等等,你和他都入圍了直木獎!也就是說…”
“我會拿這些去找直木獎的評委,請他們出面,到時候就算是講談社也不成問題。”
“這樣一來…這樣一來…”
“我也不敢保證一定可以,但至少有很大的可能性…”
清水徹還沒說完,就看到宮本直弼扶著桌面勉力起身,轉過半張桌子來到自己面前,膝蓋著地,身體緩緩向前倒下,最后額頭貼在地面上,語氣中是難以抑制的激動。
“拜托你了!清水桑…”
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清水徹被嚇了一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轉頭看向伊藤,他也愣著沒有動作。移過視線,卻是發現通往里間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一條縫隙,里面藏著雙小孩子澄澈的眼睛。
沒等他看清那雙眼睛,縫隙就“啪”的一聲合上,房間內一時只剩下宮本直弼的懇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