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一唱天下白。
瑯琊縣城沒有宵禁,此刻已經熬了一個通宵晚班的城衛終于有了些精神。
雞叫了,說明卯時快到了。
大伙一個個算著時間,等著卯時輪換,回家好摟著婆娘睡覺。
就在此刻,那帽帶紅纓的衛隊長正打著哈欠,朝著內城看了一眼,卻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道:“空語大師!”
剩下十幾人聞言,當即正色起來,看向城內。
只見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名身穿麻布僧袍,腰間懸著一白骨罐,手捏黑色念珠的和尚正踏著晨光慢吞吞走來。
和尚燙著九顆戒疤,國字臉卻不失硬朗,哪怕是神色溫和,也無法用掩飾那五官中夾雜的英武。
他身高七尺,比正常人高出了一頭。
寬大的僧袍下,就如藏著一頭幼熊。
“佛爺早!”
“大師好啊!”
“佛爺這是去死人灣捉妖嗎?”
“是。”
空語大師雙手合十,溫和道:“諸位辛苦了。”
“貧僧去將那死人灣的妖怪處理一下。”
“不辛苦不辛苦!”
“大師注意安全!”
“嗯。”
看著空語大師背影,這些流里流氣的老兵油子都神色恭敬。
瑯琊的牙門校尉說過,空語大師那是曾經在酆州邊境做過將軍的!
人家可不是尋常六品。
大禪寺的羅漢封位,五品都沒資格!
本以為大師做一陣子就會走了,卻沒想到他能在瑯琊這個小地方,做上四五年的客卿。
死人灣在瑯琊城西邊,這里臨近北山,多丘陵灌叢。
不過并沒有什么妖怪。
最主要的原因是附近有商貿重鎮,來往商隊都帶著護衛,遇到一些有威脅的妖怪,順手就給宰了,正好剝了皮拿到城市去賣。
唯一泛濫的食腐鬣,是因為那群妖物看到人多就不露頭。加上渾身上下就沒一點值錢的地,甚至肉都因為成天吃腐肉帶著致命毒素。也就沒人去管了。
空語大師走了大半個時辰。
此刻,他已經能夠遠遠看到死人灣了。
但是他卻停下腳步,轉身走入了旁邊的灌木叢中。
隨著空語大師朝著丘陵深處走去,周圍的環境也略微陰暗。
繁茂的樹冠遮掩住陽光,讓潮濕的林子里斑斕著忽明忽暗的影子。
很快,他看到了一個院子。
這個小院中有一顆巨大的槐樹,在一處低矮的丘陵山谷之間。
而此刻,槐樹的影子下,探出來一個扎著沖天鬢的小女童來。
那女童有些膽怯的露出腦袋,看到空語,當即露出甜甜的笑。
不過小女童笑的太開心了,一下子沒收住,讓嘴角裂到了耳根。
“阿巴阿巴!”
小丫頭露出雙層的尖銳牙齒,開心的笑著。
她的牙齒前面是正常的人類牙齒,而在人類牙齒后面,則是一排密密麻麻鋸齒般的存在。
這是嬰牙。
空語露出溫和的笑來。
他抬起手,這個時候才可以看到他寬大的僧袍下,手掌上竟然布滿了淺淺的傷口。
嘩啦。
他打開身上的白骨罐,里面是一顆顆灰白色的丹藥。
“咦!”
“呀呀!”
此刻,至少幾十名小童從槐樹的影子里跑了出來。
每一個都是女童。
有的還是嬰兒模樣,光著屁股蛋在影子下爬著。
空語走過去,從罐子中拿出丹藥,朝著女童遞去。
“嗷嗚!”
女童竟然直接張嘴,從空語手上咬過丹藥,就像是未開化的獸類一般。
那尖銳的牙齒在空語的手掌上留下了淺淺的齒痕,但是空語并不在意。
他溫柔的給每一個孩子送上了丹藥。
然后拿起罐子里的最后一顆,走入了槐樹的影子。
“阿巴阿巴!”
最大的那個女童面容清秀,像個瓷娃娃一般,就算是嘴巴裂到耳根,竟然也有一絲可愛。
她流著口水在空語身下一蹦一跳,也不會伸手,就一蹦一蹦的張嘴朝著空語手中丹藥咬去!
“咔嚓!”
“咔嚓!”
“咔嚓!”
女娃娃每次跳起,鋒利的牙齒都用力閉合,發出清脆的聲音。
而這個時候,可以看出女童雖然雙手和身子纖細,卻有著一雙粗壯的大腿。
“咔!”
又一次跳起,這次咬住了。
此刻,女娃直挺挺的咬住空語的手腕,細密的牙齒深深咬在血肉之中。
不過小丫頭也沒有其他動作,布靈布靈眨巴著大眼睛,討好的看著空語。
“貪吃可不是好習慣。”
空語笑著搖了搖頭,任由小丫頭吊在自己手腕上不松口。
“阿嗚阿嗚!”
前方,地上光著屁股的女娃還在向前爬,不過太慢了,人家都吃完了她還沒趕到。
空語笑了笑,將女娃單手抱起,遞上丹藥。
“嗷嗚!”
小女娃一口將丹藥咬住,美滋滋的吃了起來。
那吊在空語手腕上的丫頭嘴巴一癟,“啪”的掉了下去。
“噥。”
而空語將那空罐子遞給小丫頭,小丫頭當即喜笑顏開,抱著空罐子美滋滋的聞個不停。
空語抱著那女嬰坐在槐樹影子下,看著一群小女孩玩鬧,神色溫和。
這些孩子,都是竜。
何為竜?
嬰兒無數次慘死,怨氣凝結嬰牙為竜。
自古以來,蒼川流域便是溺嬰重災區。
如今邊境戰亂,連國家也鼓吹當生男兒,加上原本的重男輕女,溺斃蒼川的女嬰不計其數。
溺嬰之事古來有之,卻在今朝最盛。
而同一個嬰兒至少投胎九次,每一次出生便慘死,才會形成竜。
這里的幾十名竜,背后是數百次嬰兒慘劇。
正常死亡不會為竜,每一次死亡,必是其親生父母所為。
“嗯?”
突然,空語抬頭。
院子外,一名身材高挑,一襲紅衣的女子緩緩走來。
她赤足而行,每一步都踩在空處。
但是她身上并無任何法力。
這是厚土有靈,不敢觸碰行走之人。
她的每一步,腳下的土壤都會自動凹下一塊。
“紅拂大人。”
空語沒有起身,而是點了點頭。
“今日沒釀酒嗎,怎么有空過來?”
“我準備關酒樓了。”
女人淡淡開口,聲音清脆如玉珠,卻帶著一股凌然的上位者氣度。
“因為你今天就要死了。”
“哦?”
空語并沒有震驚,而是點頭道:“那湖里的東西?”
“嗯。”
空語沉默,道:“我不一定會死。”
女人雙眸猩紅,淡然如水:“很多事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
“就如你和我的賭約,改變人們的偏見,讓人們至少對女嬰多一絲包容,減少竜的產生。”
“十年過去了,竜更多了。”
空語苦笑,道:“儒家教條,兵家當道,男兒為如今國本。”
“除非有一個女子,可以如男兒一般建功立業,創不世之功。作為世人心中的一個桿旗幟,否則難以改變人心。”
“貧僧這四年來,一邊救助蒼川竜童,一邊思索方法,卻毫無頭緒。”
“如今的廟堂,容不得一個女子。”
“你認輸了?”
“是,也不是。”
空語站起身,將女娃放下。
他看向面前女子,道:“我死后,必遵守約定,不入陰司,入酆州為鬼臣。”
“但這是貧僧無能,終會有人,推開那座壓在人心頭的大山。”
女人笑了。
“空語,你是本尊見過最理想主義的人。”
“如果不是為了改變人心,大禪寺大自在觀音封位,會是你的。”
“有何用?”
空語輕聲道:“就算是成為一品,百余年后也不過枯骨一堆。”
“人心大變,才是功在千古。”
“可笑。”
“不。”
空語抬頭,道:“紅拂大人比貧僧更希望,也更期待。”
“若非如此,貧僧區區六品,在紅拂大人眼里怕是螻蟻不如的人物,怎么會隨著貧僧,在瑯琊小城呆了四年?”
“呵。”
女人沒有再說什么,直接甩出一塊玉笏。
“若是死了,告訴無常。”
“你乃酆州竜帝座下第八王臣。”
“是。”
再抬頭,女人已經消失不見。
空語幽幽一嘆。
他揉了揉身邊女童的腦袋。
“阿巴阿巴!”
一群女童盯著空語,她們的眼神單純到讓空語不敢直視。
空語轉身離開樹影,討來白骨罐,朝著死人灣踱步而去。
真的會有那么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