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對陸林北只是比較公正,對黃平楚卻顯得苛刻,僅僅一年多的時間,他一下子老了五六歲,沒人的時候,神情總像是在琢磨深奧的問題,一旦發現周圍有人——他所謂的有人,對方必然是重要人物——又會變得過于活躍,與指揮官的身份不太相符。
面對自己人,他總是在抱怨,“幾千名翟王星人的性命系于我一身,幾千人,只知道自己活得很好,卻從來不問為什么、不懂得感恩,更不會伸手幫忙。所有壓力都在我一個人身上,所有!”
抱怨之后,總能得到一些回應,或是廉價的感激,或是虛假的承諾,黃平楚通通接受,像一名吃不飽的巨人。
聽說枚忘真來訪,他冷笑一聲,向通話的軍官說:“忘恩負義的代表性人物,長得有多美,心就有多冷,明明掌握著諸多資源,就是不肯幫我一把,好像她不是翟王星人…”
“要我打發她離開嗎?”軍官小心地問,對指揮官的心思,他一向拿不準。
“請她進來,我不能跟她一般見識。”
枚忘真走進辦公室,神采奕奕,沒有半點沮喪的意思,黃平楚看在眼里,既惱怒又嫉妒,臉上卻堆出笑容,“歡迎,真組長,你再不來,我快忘了咱們還有一個軍情處。”
枚忘真坦然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笑道:“黃少校消息靈通,相比之下,軍情處尸餐素位,難怪你會想不起來。”
黃平楚大笑幾聲,示意軍官離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真組長這是帶來消息了?希望是好消息,所有翟王星人都需要這個。”
“說不上好壞,要看黃上校怎么用,用好了就是好消息,用壞了就是壞消息。”
黃平楚打心眼里厭惡這種說話方式,冷笑道:“神通廣大、獨來獨往的真組長,居然送上消息讓我使用,受寵若驚啊,弄得我有點不敢聽了。”
枚忘真聳下肩,“無所謂,黃上校不想聽就算了,我可以自行處置這條消息,至于結果,聽天由命吧。”
“等等。”黃平楚絕不會允許枚忘真擅自行事,但也不想就這么屈服,于是擺出公事公辦的神情,“正好你過來,我要問你一件事。”
“黃上校請問。”
“我下達過好幾次命令,要求軍情處找出陸林北的下落,結果呢?”
“還跟從前一樣,沒有消息,軍情處如今很難搜集到情報,只在天堂市還剩余一些情報員,偏偏陸林北躲得比較遠,所以…”
“他從來沒跟你聯系過?”
“沒有。”
黃平楚先是想發怒,隨即改成語重心長,“真組長,我知道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可是事關翟王星數千居民的性命,你就不能舍小情而就大義?”
枚忘真笑道:“黃上校這是在說什么?好像我故意隱瞞似的,就算我能騙過黃上校——雖然我不會這么做——還能瞞過大王星不成?他們監控幾乎所有的網絡,我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都會被他們注意到,然后順藤摸瓜,將陸林北活捉。不,他跟我早已斷絕聯系,自從偷走地空飛船那一刻起,陸林北就已經背叛所有翟王星人,其中也包括我。”
黃平楚盯著枚忘真,半晌之后終于嘆了口氣,“我相信你,在目前這種狀況下,自己人就不要互相猜疑了,我需要幫助,任何一點幫助,我都會感激不盡。而且你與別人不同,你是枚家人,我是黃家人,家族就像是…一個概念,能將一群人與另一群人區分開來,咱們屬于同一‘概念’,比別人擔負的責任更多。”
枚忘真點頭道:“我明白黃上校的意思,咱們是同一類人,對咱們來說,最可怕的懲罰不是來自法律,而是家長的責罵。”
哈哈,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咱們若不能在這里好好合作,等到一切恢復正常,可沒臉回翟王星見家族里的長輩。”
“當然,所以我一直盡最大的努力幫助黃上校。”
黃平楚心里越是厭煩,臉上笑容越是明顯,“扯遠了,你說有消息要告訴我?”
“這里安全嗎?”
黃平楚看一眼空空蕩蕩的辦公室,“電子設備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應該安全。我得到確切消息,陸林北已經潛回天堂市。”
黃平楚一愣,“你一開始說沒有他的消息。”
枚忘真從口袋里取出一臺儀器,微笑道:“抱歉,我得做下檢查,確認安全之前,必須注意言辭。”
黃平楚極不喜歡這一套,總覺得多余,是間諜式的故弄玄虛,于是冷淡地說:“嗯,你已經檢查過了。繼續說吧,陸林北回來做什么?自首嗎?那倒是歡迎。”
“消息說,陸林北打算執行一次暗殺任務,目標是…”
黃平楚騰地站起身,“史將軍!陸林北打算暗殺史將軍?”
“消息是這么說的。”
“你從哪得到的消息?”
“抱歉,我不能說,消息源比較敏感。”
這也是黃平楚極不喜歡的事情之一,但是現在沒必要計較,“可信嗎?”
“非常可信。”
黃平楚走出辦公桌,大步來回行走,“這確實是一份重要的情報,陸林北雖然早已背叛翟王星,可外人不太相信,尤其是史將軍,他甚至不相信陸林北還活著,總是聲稱那是別人借用的名號…陸林北一個人嗎?暗殺計劃是什么?”
“黃上校聽說過關于陸林北的傳言?”
“聽過一些,我不太相信,什么‘暗殺之王’,全是無稽之談,是那些獨立軍為自己壯膽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是不可不防,陸林北的計劃是什么,你打聽出來了?”
“具體計劃還不了解,只知道一點,陸林北很可能利用史將軍身邊的人執行暗殺任務。”
“收買嗎?不太可能成功,史將軍身邊的人全都來自大王星,外星人輕易不得靠近,每次我去拜訪,周圍至少有五個人陪同。”
“就是這些大王星人,將成為陸林北的‘拉攏’目標。”
黃平楚笑了一聲,腳步慢下來,原本有七分相信,現在只剩下三四分,“怎么收買?許以重金,還是給予獨立軍的高官?這些東西對大王星人沒有用。”
“黃上校經常去拜訪史將軍吧?”
“算不上經常,兩三天去一趟吧,參加晚宴,史將軍拿我當親人,我們兩家之間也確實關系很近。”
“每次去都有其他人在場?”
“當然,通常是大王星人,偶爾有名王星人…你問這些做什么?”
枚忘真不做解釋,繼續追問:“黃上校觀察過那些大王星人?”
黃平楚不肯回答,盯著枚忘真,又生出一點厭煩情緒。
“所有大王星人都對史將軍感到滿意嗎?”
黃平楚終于明白枚忘真的意思,想了一會,開口道:“身居高位者,不能強求獲得所有人的支持,他需要做出決定,取舍之間總會令部分人的利益受損。在這種事情上,我與史將軍同病相憐,非常有共同語言,他有幾次對我提起過,說某些大王星人令他失望。”
黃平楚神情一變,嚴肅地說:“但是不管怎樣,大王星人信賴史將軍,這是無可置疑的,沒有史將軍,大王星人立刻會變成一盤散沙,成為獨立軍的獵物。”
“如果有人覺得自己 比史將軍更適合擔當總司令呢?”
“哈,史將軍世家出身,五代人從軍,別說趙王星上,就是回到大王星,也沒有人敢說比史將軍更適合擔當總司令。枚忘真,你究竟得到多少情報,一塊說出來吧。”黃平楚在一遍遍地討好史良筆之后,已經成功地將自己說服,由衷地生產崇拜之情,如此一來,翟王星之前的慘敗,還有他自己的諂媚,都有了“不得不”的理由。
“我得到情報,有一部分大王星人對史將軍心存不滿,認為他的初期手段過于激烈,引發趙王星人的廣泛反抗,等到進入戰爭狀態之后,他又過于保守,拒絕采用新技術,以至于在戰場上節節敗退。”
黃平楚又笑一聲,這回卻沒有反駁,而是重新來回踱步,步伐放緩許多,幾十秒后,他停下來,“據我觀察,一些大王星人確實有你說的這種想法,但是影響不大,等到和平陣線發起全面反擊,所有質疑自然煙消云散。”
“所以陸林北的計劃就是要在反擊發生之前,完成暗殺計劃。”
“大王星人,尤其是史將軍身邊的大王星人,不會那么好騙,就算心存不滿,也不會與敵人合作,陸林北打算用什么引誘他們?”
“停戰。”
“嗯?”
“陸林北向這些人承諾,暗殺成功之后,獨立軍不會趁機發起進攻,而是會停戰至少一個月,算是給予的回報,讓大王星人能夠安然度過危機階段。”
“這樣的謊言誰會相信?”
“陸林北聲稱,獨立軍內部也有派系斗爭,暗殺史將軍的最重要目的就是為了爭權,所以停戰是必然的。”
黃平楚陷入沉默,將枚忘真透露的情報與自己的所見所聞結合在一起,進行思考與分析,“你說的‘一部分趙王星人’是指第一光業吧?”
枚忘真點下頭。
“梁形幻,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根據我得到的情報,梁形幻將會繼任總司令,掌管全局,軍事交給某位副司令負責。”
“你還知道些什么?”
“暗殺的時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箭在弦上。”
“絕不能讓他們成功,那對翟王星來說將是一場災難,必須救下史將軍,他會感激我,感激翟王星人…”黃平楚的目光投向枚忘真。
成功了,枚忘真在心里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