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筑寧倒了一杯水,遞給陸林北,神情和語氣都變得更加平穩,看樣子,他打算好好講道理,“你和我之間,很難取得信任,我明白這一點,沒辦法,咱們來自互相敵視的兩個家族,從第一次見面那一刻起,就注定會是對手,后來又發生那么多事情,增加不少恩怨。”
大概是想起往事,崔筑寧笑著搖搖頭,“你和枚千重,可真是讓我吃過不少苦頭、出過不少丑,還差點要了我的命。”
“彼此彼此。”陸林北喝一口水,心想,老千的命已經被人“要”走了。
崔筑寧收起笑容,正色道:“可無論斗爭有多激烈,咱們屬于同一類人,即便不能做到互相尊重,至少能夠互相理解。”
“因為咱們都是調查員。”
“而且是從小就接受培訓的農場調查員,咱們與那些半路招募進來的調查員不同,還記得丁普倫嗎?”
“記得,應急司的分析員。”
“他還在做分析員,留在情報總局,沒有跟隨應急司并入軍情處,雖然他曾經為我效力,現在是同事,平時關系也很好,但在心里,我瞧不起他,他根本不了解這個行當,做調查員都不夠格,更不用說分析員。”
“你不該背后評價同事,尤其不該當我的面說這些。”
“沒關系,因為規矩已經不重要了,人人都可以收買,同樣,人人都可以出賣,農場調查員早晚會成為老古董。就拿你來說吧,竟然與我合作,這在從前是不可想象的。”
“我沒與任何人合作,只是執行上司的命令。”
“沒有區別,農場子弟是沒有辭職或者退出這些說法的,你可是第一個,大概也是最后一個,放到從前,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放到現在,有些人能接受,有些人仍然認為是背叛。我佩服枚利濤,雖然是老人,思想卻比某些年輕人更加前衛,他能接受你的退出,也能接受農場的衰落。與他相反,一些年輕人,卻寧肯生活在過去,自愿充當農場利益的捍衛者,崔家有這種人,枚家也有。”
陸林北知道崔筑寧想說什么,無心反駁,也無從反駁,只是默默地喝水。
“枚忘真就是這樣的年輕人,你比我更清楚,你們曾經一塊出生入死,她當時的付出有多大,當你退出的時候,她就有多憤怒,想取得她的原諒,你就是付出整條命也不夠,在她眼里,污點就是污點,會伴隨一個人終身。”
杯子里已經沒水,陸林北不知不覺又喝一口,崔筑寧上前接過杯子,又給他倒了一杯,“枚忘真讓你進入理事長辦公室的內部網絡,她是怎么說的?聲稱這是枚利濤的命令?”
“嗯。”陸林北不打算再撒謊。
“她在騙你,這是她一個人的主意,與枚利濤無關,她將你送入險地,然后又假裝無意間泄密,讓你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理事長原本對你有一些好感,現在全沒了,不僅如此,他還對你的忠誠產生懷疑。”
“是個麻煩。”
“不止是麻煩,還是危險,理事長目前還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表示,但是誰也不能指望他忘記這件事,或者對此無動于衷。”
“枚忘真呢?她面臨的麻煩與危險,應該比我更大。”
“這種時候,你還關心她的處境?”
“只是好奇。”
“或許你還覺得自己與枚忘真坐在同一艘船上,她會想辦法讓整艘船擺脫險境。你猜得沒錯,但是你不在她的船上,枚忘真早有準備,通過第三方發出提醒,根本查不到她的頭上,即便露餡,她的麻煩也比你小得多,她可以實話實說,聲稱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報復枚家的‘叛徒’。不用跟我爭,我的觀點與枚利濤一樣,認為農場子弟也該有退出的權利,但是沒用,枚忘真的想法在家族的圈子里,會得到不少人的認同。所以,到了最后,枚忘真的罪名可能只是手段有些出格,讓家長教訓一下,再換一個職位,大概就夠了。但你不同,你將在法律與道義上遭受雙重譴責與失敗,背后也沒有能替你擔責的家長。”
陸林北不說話,雙手握著裝滿水的杯子,一口也沒喝。
“這不公平。”崔筑寧繼續道,聲音越來越平穩,好像一名推銷員在背誦那些成套的產品數據,空洞,卻具有令人信服的魔力,“我算是既得利益者,如果我惹下麻煩,只要別太過分,待遇會和枚忘真一樣,但我仍然要說,這不公平。可這就是現實世界,家族雖然正在衰落,一時半會卻不會遭到取代。當你屬于農場的時候,枚、陸兩姓就有差別,等你退出的時候,差別沒有消失,反而更大。陸林北,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瞧瞧陸葉舟,他接受家族內部的不平等,因此步步高升,已經將你甩在后面了。”
“你究竟想讓我怎樣?”陸林北再度開口,有一點失去方向。
崔筑寧立刻察覺到這一點,“你以為我要勸說你報復枚忘真嗎?不不,我不會那么做,崔、枚兩家好不容易取得和平,即便發生比這更嚴重的事情,我也不會發動報復。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會痛恨枚忘真,你是標準的農場子弟,對利用和出賣早就習以為常,不會因此而一時沖動,何況——那是枚忘真。”
崔筑寧露出一絲微笑,很快收斂,“你需要自保。”
“謝謝你的關心。”
“我‘關心’你的安危,不是因為我欣賞你,或者同情你,僅僅因為咱們正在執行同一項任務,咱們才真正在同一艘船上,需要同舟共濟。”
“聽上去,崔處長好像已經替我想出如何‘自保’的主意。”
“替咱們兩個。”
“我不認為崔處長面臨危險。”
“沒有危險,但是有麻煩。將你招進這項任務,最初是我的主意,也是我一手促成,老實說,總局的很多人都不同意,只有唐副局長是個例外,他不是農場人,對崔、枚兩家的恩怨了解不多。為了這項任務,我付出太多精力,做出太多保證,如果不能成功,或是半途而廢,對我來說就是大麻煩。拜枚家所賜,我的好幾次慘敗給上頭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再來一次的話,我大概只能回農場養老了。我還不到四十歲,我也不是枚利濤,忍受不了十幾年的寂寞,而且時代不同了,誰也不知道十幾年后農場還有沒有能力將我再次送出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有什么打算?”
崔筑寧仍覺得時機不夠成熟,對陸林北,他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用上十二分的本事,“看到這兩枚戒指了嗎?”
“嗯。”
“這一枚裝有強制退出程序,你是知道的。”
“知道。”
“這一枚呢?”
“沒人告訴我它的用途。”
“你調查過嗎?”
陸林北沉默一會,“調查過,但是沒有結果。”
“它是一個引爆器,這么一扭,再一按,就能引爆你體內的微量爆炸物,本意是徹底銷毀那些薄膜芯片,不給敵人留下任何值得研究的東西,但是在設計的時候,并沒有考慮爆炸對載體的影響。”
陸林北心中一驚,對崔筑寧的話又多幾分信任,同時也減少幾分警惕,“曾博士他們只在意芯片與程序。”
“很正常,走在計算機領域的最前沿,他們要解決的專業問題太多,沒有余力顧及‘載體’的安全,記得曾博士說過他們一直在努力培養跟你一樣的人機融合能力嗎?”
“記得,但是都失敗了。”
“項目失敗了,那些接受培養的實驗對象呢?他們的命運有誰關心?”崔筑寧放下手臂,“咱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而且是圓滿完成。”
“我理解崔處長的良苦用心,但是這項任務對我好像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無論完成得有多圓滿,我也不會得到理事長的原諒。”
“準確地說,是不會得到黃同科的原諒。”
陸林北微微一愣,以崔筑寧的身份與地位,即便是在私下里,直呼理事長的姓名,也屬于極不謹慎的行為。
“理事長是個職位,并不專屬于某個人,對吧?”
陸林北又是一愣。
崔筑寧小心地從陸林北手里拿走那杯沒喝的水,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你覺得咱們的任務是什么?”
“入侵甲子星的網絡,留下一個后門,剩下的事情交給曾博士的程序處理,我只負責入侵。”
“曾博士的程序會從甲子星網絡里找出一份高度機密的報告,內容是甲子星與名王星未來十年的發展規劃。”
“這也需要保密?”
“因為這不是公開的規劃,內容更加詳實完整,有各項子計劃的進展程度,還有資金來源與分配情況,總而言之,它基本能夠說明甲子星和名王星十年內的真正目標,在談判中,這就是他們的底線,屬于最高級別的機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是…”
“但是這份報告對解決你的麻煩沒有幫助,它也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希望你能拿到另一份文件,歸屬甲子星星際事務委員會下屬的跨星際公司協調辦公室。”
“好長的名字。”
“它也是一個間諜組織,專門用來收買各大行星的情報員,其中一份文件,記錄著甲子星向所有重要情報員進行的利益輸送,其中就有咱們的理事長。”
陸林北完全愣住了,崔筑寧微微一笑,“沒錯,這份記錄足以摧毀整個黃氏家族,你的麻煩自然也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