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千重挑選的飯店,離“天命之街”不遠,既不奢華,也不簡陋,餐桌之間有很高的木板相隔,隱私性比較好,菜式也比較流行,因此對年輕的戀人頗有吸引力。
他還想將陸林北好好裝扮一下,遭到拒絕之后,頗感遺憾,“間諜需要多種技能,你不僅瘸腿,而且是嚴重瘸腿,這會影響你的未來。”
“這樣的任務,我只執行一次。”陸林北還沒出發,就已經覺得不妥。
“隨你,但是你務必要弄清這個女人的底細。”
“為什么不直接找未來之鞭?即便她真是間諜——我看不像——除掉她也沒有大用。”
“因為我不在應急司,能動用的力量只有咱們三人,連支槍都沒有,去找未來之鞭豈不是自投羅網?這就是一次敲打,最好能引出幕后的主使人,將他除掉。沒有帶頭者,未來之鞭就是一個簡單的極端組織,對我、對咱們沒有致命威脅。”
“好吧,但是你有詳細計劃的時候…”
“一定跟你商量,咱們三個一塊商量。現在看來,回應急司遙遙無期,咱們得自找出路、自尋保護。而且——”枚千重露出他那標志性的笑容,“你需要一次戀愛,真的,我倒希望那個女命師沒有問題,你們兩個挺般配。”
陸林北想不出他與女命師有任何“般配”的地方,“對我來說,這就是一次任務,是在幫你的忙。”
“當然,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枚千重沒有收起笑容的意思。
“我也挺需要一場戀愛,你給我想個主意吧。”陸葉舟插口道。
“你的問題好解決,出去跑幾公里就好了。”
差五分鐘到七點,陸林北來到陳慢遲的店鋪,里面亮著燈,但是沒有人,他推門進去,默默等候,心想:等客人進屋,命師再從內室走出來,這大概是營造神秘的套路之一。
整七點,陳慢遲現身,換了一身長裙,顏色、花紋略有區別,樣式還是那個樣式,略顯寬松,長過腳踝,只露出一小截鞋幫,她個子比較高,穿的是平底鞋。
她最大的變化是將蓬松的長發扎在了身后,原來她的頭也沒那么大,正常而已,不過這樣一來,確實少了幾分神秘色彩。
“你很準時。”陳慢遲說話的腔調沒變,還是慢悠悠的,帶著一點疏離,總像是在對著一個只有她能看到的人說話。
“請。”陸林北有點后悔沒聽枚千重的安排,他的確應該帶束花來,并非為了討取對方的歡心,而是有話可說,比如“希望你喜歡”、“不知是不是你的顏色”一類,不至于像現在,連第二個字該說什么都不知道。
兩人出門,匯入街上的行人當中,相距不遠不近,陸林北終于想出一句話,“你不鎖門嗎?”
“有人替我看店。”陳慢遲邁出兩步之后才開口回答。
“哦。晚上生意會更好一些吧,入夜之后過來逛街的人比較多。”
“變化不大,來算命的人,通常不愛扎堆兒。”
“也對。”
兩人又沒話可說了。
店里已經預留位置,兩人可以直接入座,免去排隊之苦,陸林北不得不承認,枚千重的經驗確實好用,繞過人群徑直進入飯店,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陳慢遲即便心生好感,也沒表露出來。
兩人分別點餐,等候自動系統上菜,互相看著,都沒話說。
陸林北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陳慢遲等對方笑容消失之后才提問。
“整件事情都很可笑。”陸林北實在繃不住了。
“我沒等你開口就接受邀請,所以可笑?”
對方發生誤解,陸林北急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三個第一次去的時候,你為什么…選中我?”
陳慢遲看上去似乎不想回答,其實只是慣常的思考——如果她真在想什么事情的話,“因為你看上去最老實,沒什么經驗,不像另外兩位,我的話很可能會被他們拿來調笑,而你會認真對待,只是比我預料得更認真,你跑什么?”
“我…另有原因,不是你的錯誤。”
“另一個女人?愛而不得?”
“你是命師,還是心理醫生?”
“這兩個職業有嚴格的區別嗎?”
陸林北想說有,及時忍住,因為接下來他很可能要一本正經地從學科角度解釋兩者的明顯差異,會讓話題再度陷入無趣。
“是關系到另一人女人,但是與愛情無關。你這樣說話,不怕惹麻煩嗎?”
“惹什么麻煩?”
“我相信你不是第一次對客人說那樣的話,如果有人當真,死纏爛打呢?”
陳慢遲這回思考得更久一些,似乎在琢磨要不要承認曾經對別人用過同樣的招數,最后她說:“像你一樣?來去三次?”
“那不算死纏爛打,更極端一些。”
“嗯…偶爾會有吧,但是我有辦法,我會說:命運讓你愛上我,但是命運不讓咱們走在一起,你有更廣大的前途,而我注定被困于當下。”
“命運的分叉。”陸林北想起這句話。
突如其來,陳慢遲抬手捂嘴一笑,馬上放下手,臉上沒有半點笑過的痕跡,說話時還跟平時一樣慵懶,“對,跟著我必然平庸,離開我必然不凡,迄今為止,所有人都選后一條路,所以沒遇到過麻煩。”
“實在不行,還可以報警。”
陳慢遲歪下頭,不予評判。
陸林北仔細打量她,總覺得剛才那個笑似乎透漏出某個秘密。
菜肴上來了,沒讓他的凝視變得過于不禮貌。
肉菜是真材實料,味道卻很普通,配不上價格與外面排隊的人群。
陳慢遲吃東西也很慢,每次只夾一小口,咀嚼多次才咽下,而且不說話,必須嘴里沒有食物的時候,才肯回答一兩句。
沉默因此不再尷尬,陸林北也不必沒話找話,專心吃盤子里的食物,心里盤算著待會如何不失禮貌地告別。
陳慢遲吃完了,用紙巾仔細地擦嘴,然后說:“謝謝你的邀請。”
“更謝謝你的同意。”
氣氛又變得有些奇怪,兩人好像都盼望著對方先開口,結束這場沒有前途的約會。
“你能負擔得起這里的菜價?”陳慢遲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陸林北笑著搖搖頭,“朋友替我選擇這家店,錢也是他付的。”
“個子最高的那位。”
“對。”陸林北等待著,以為她會借著這個話頭談下去,打聽枚千重的情況,那樣的話,她就很可能是未來之鞭的間諜。
可她沒有,而是說道:“愿意出去走走嗎?透口氣。”
“好。”
正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街上比店里更擁擠,陳慢遲對附近比較熟悉,帶著陸林北走到河邊,沿著堤岸散步。
“你是哪里人?趙王星嗎?”陸林北總得問出點什么好回去交差。
“我在大王星出生,這些年走過不少地方,在趙王星待過一年,學習命術。”
與陸葉舟打聽出來的情況基本一致。
“你擅長的是紙牌?”
“手相也能看,星相可以談,卦術能交流,其它方面就不行了。”
“生意好做嗎?”
“還可以吧,偶爾會碰到特別慷慨的客人,我就能賺一大筆線,去往另一個星球。”
“你喜歡旅行?”
“不喜歡,風景往往虛有其名,親眼所見還不如視頻好看。我只是喜歡離開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
“這是什么感覺?”
“如果你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歸屬感,那么保持在路上的狀態,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陸林北突然就被這句話所打動,半晌之后說:“所以你也是星際孤兒?”
“嗯哼。”
“你走過多少星球?”
“六顆,還差一個眾王星,不過很快就會有第八行星讓我去了。”
“八顆行星,好像不夠你走的。”
“沒準還有更多新星球出現呢,而且,翟王星的客人不夠大方,我很難攢夠錢離開這里。”
“命運對你另有安排。”
陳慢遲又捂嘴笑了一下,這顯然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但她馬上扭頭掩飾過去,“或許吧,自己的命運最難看透。”
陸林北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你是新手吧?”
“嗯?”陳慢遲看過來。
“你做命師的時間很短,你的裝扮、說話方式,全是掩飾,其實你沒給幾個人算過命,也沒遇見過死纏爛打的客人,更沒有大方到能提供船票的客人。”
陳慢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怒火,這破壞了她刻意營造的冷漠與神秘,反而一下子讓她顯得年輕許多。
陸林北猜她可能只有二十歲出頭,于是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你、你怎么可以這樣?”陳慢遲連說話腔調都有變化。
“這么說我是對的。”陸林北退后一步,在片刻的得意過后,他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枚千重猜得沒錯,那么他需要盡快處理這名女間諜。
旁邊就是河流,這個念頭讓他極不舒服。
“我本來還想再給你一次機會。”
“不必。”換成陸林北聲音冷漠,“未來之鞭也太小瞧枚家人了,要么就是沒將你當回事,不在意你的生死。”
被說破之后,陳慢遲臉上的表情生動許多,立刻閃過疑惑,“未來之鞭?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你自己清楚。”陸林北左右看了看,這里很僻靜,遠處才有行人走動,于是又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陳慢遲的胳膊,他沒想動手,只是想給她一點威脅。
陳慢遲甩一下胳膊,沒甩開,神情又變回冰冷,“看來你是非要說個清楚了。”
“沒錯,你最好配合。”
“你叫陸林北,遠發農場的子弟,在氣象總局應急司擔任調查員,其實是一名間諜,對不對?”
陸林北心中一緊,手也握得更緊。
“我是第一光業集團的調查員,關組長派我來與你接洽的。”
“關竹前?”陸林北一下子想起在宇宙飛船上訊問自己的那名女子,心中疑惑不減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