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義銀暫時駐蹕的院中,他坐在門廊上,陽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讓人不想動彈。
佐竹義重跪在臺階下的石子地上,深深伏地不起,周遭的同心眾戒備得看著她。
義銀吐出一口氣,從春日的暖陽中回過神來,說道。
“起身回話吧。”
“嗨。”
望著佐竹義重憔悴的面孔,義銀發現這個熟婦長得竟然還挺美,若是年輕二十歲,也是一位少見的大美人呀。
只可惜紅顏易老,這會兒一身狼狽的她,終究是只能從些許骨相中看出昔日的風華。
義銀拍了拍身邊的門廊木板,說道。
“石子路跪得膝蓋不舒服吧?過來坐吧。”
佐竹義重對義銀的善意有些不明白,伏地叩首道。
“罪臣不敢,臣犯下滔天大罪,罪該萬死,無顏領受圣人的優待,懇請您收回成命。”
義銀搖搖頭,說道。
“千秋功過,誰與評說。
佐竹家是源氏名門,自鐮倉幕府時期就坐鎮常陸。
常陸國是關八州與奧羽的橋梁,武家開拓奧羽深處,常陸國是橋頭堡,維護武家天下之穩定,佐竹家是有功的。
不論你佐竹義重做了什么,佐竹家五百年的功勞苦勞,當得我的尊重,過來坐吧,這份體面是給佐竹家的。”
佐竹義重哽咽磕頭。
“罪臣謝過圣人。”
義銀是給佐竹家體面,佐竹義重不能不要,這也讓她心里有了一絲松動,圣人未必真的不公。
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麻痹說服自己,也許圣人真是好意,只是下面的小人們把事情辦壞了,連累圣人的清名受損。
不管怎么說,義銀對佐竹家的肯定,讓佐竹義重心中升起一絲希望,這是一個好兆頭。
其實呢,義銀哪有佐竹義重想得那么清高,大家都是當家督的人,武家集團的秉性是個什么混賬樣子,大家心里都有數。
家督,那就是騎在虎背上的傻b,誰不是焦頭爛額,替人背黑鍋擦屁股?佐竹義重心里苦澀,義銀就好受了?
這不是沒辦法嘛!
武家遵循奉公恩賞原則,義銀動員關東武家去和織田信長干架,那就必須有所回報。
可義銀為了打贏織田信長,前后丟了兩百萬石的錢糧軍備,家底都要掏空了。
基本他愿意再付出兩百萬石恩賞,但如果沒有土地知行,依舊是清湯寡淡,不能讓有功之臣心悅誠服。
別人看他圣人當得風光,可誰知道他的苦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沒錢沒地他當個寄吧圣人!
好在東方之眾不識相,不肯出兵舉義,正好給了義銀一個借口。
西邊不取,東邊拿。
關東聯軍在近畿打仗只拿到錢糧恩賞,至于武家最在意的土地,就只好找東方之眾討要追索了。
佐竹義重覺得自家的不義之名背得冤,但這已是義銀能找到的最佳選擇,這土地不找東方之眾出,還能找誰去?
但義銀也沒想到關東侍所那幫人能把活干得這么糙,一點活路不給東方之眾,分化瓦解的手段都不肯用,直接就硬上啊!
關東侍所諸姬不是傻,她們純粹是壞,被貪欲沖昏了頭腦。
她們認為關東侍所兵強馬壯,直接把東方之眾敲骨吸髓最好,不準備給東方之眾留一點余地,就是要直接把人逼得狗急跳墻。
義銀理想中的征伐東方之眾,應該是在關東侍所的政治統籌之下,統戰眾各家相互商討。
大家在大評議的框架下,相互合作,不斷蠶食推進,拿下關八州東部土地,用幾年時間將整個關八州之地納入關東侍所的管轄范圍。
義銀原本想著讓關東侍所自己玩去,他不要插手其中,利用這次十拿九穩的征伐,磨合大評議的制度,讓新的關東體系走向成熟。
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義銀的臉都要被關東侍所那些貪婪的家伙抽腫了,那些人根本不走尋常路,只占便宜不吃虧,簡直是混蛋!
關東侍所用最愚蠢最粗暴的辦法對付東方之眾,自然迎來了東方之眾最劇烈最激進的反抗。
而義銀呢,他就是倒霉的政治泄壓閥!
關東侍所胡作非為,東方之眾怨氣沖天,那就找關東侍所打去!決議是大評議投出來的,又不是我下令決定的,干我斯波義銀p事啊!
東方之眾的貿然出擊,已經打亂了義銀的政治謀劃。而佐竹義重果斷跑來投降,更是給義銀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在義銀的構想中,大評議制度必須走向成熟,貴族共治的良好運行能幫他省很多事。
島國政治歷來就是兩頭重,近畿與關東兩個大體量的經濟中心,時時刻刻在產生分裂對抗的可能。
鐮倉幕府對抗京都朝廷,鐮倉足利家對抗足利將軍家,這都是島國歷史上統治者的血淚教訓。
在義銀統一天下,完成斯波神權,神裔家族的政治體系之前,他必須牢牢控制住近畿與關東兩頭。
關東侍所體系是義銀比較滿意的政治財富,貴族共和自治也許不是最優解,但也絕對不是最差的。
理論上,共議制度足夠穩定,雖然免不了內耗扯皮,但平時小矛盾都在商議中發泄出來,就不容易積累大矛盾,鬧出大亂子。
可現實遠遠比理論搞笑得多。
關東侍所諸姬貪婪東方之眾的領地,干脆把東方之眾踢出大評議,然后通過決議討伐東方之眾。
關東侍所一吃到底,東方之眾沒有渠道討價還價,這矛盾就積累到無法調和,最后全部發泄到義銀身上來了,義銀冤不冤?
好在義銀這個泄壓閥足夠強勁,硬是抗住了壓力,現在東方之眾發泄到腿軟,直接跪了,又引申出新的麻煩。
義銀希望關東侍所通過協商,合作,討伐,用幾年時間慢慢消化到東方之眾在下野,常陸,上總,安房這四國的勢力。
政治上形成成熟的機制,軍事上形成合作的共識,財政上形成統籌規劃的預案,讓關東侍所成為可以獨立良好運轉的新政治體系。
東方之眾主動出擊失敗,重挫士氣,討伐東方之眾的戰爭時間一定會大大縮短,已經讓義銀的政治圖謀難以達成目的。
而佐竹義重這一跪,更是把義銀的如意算盤砸在地上,又踏上好幾腳。
在義銀的期望中,東方之眾在事不可為的局面下,應該選擇撤退收縮。
就像是里見義堯的選擇那樣,跑回根據地負隅頑抗,佐竹回去常陸,宇都宮回去下野,反正你們還得當這個壞人惡人,抵抗到底。
只有這樣,關東侍所對于東方之眾的討伐,才能繼續正常運行。即便難度大不如前,但至少走個過程,打個一兩年,鍛煉鍛煉體系。
可現在,佐竹義重這個東方之眾最強悍的頭號大佬一跪,馬上就會引起連鎖反應。
東方之眾那邊很可能要引發恐慌,一旦形成早投降少受罪,晚投降倒大霉的骨牌效應,東方之眾討伐戰可能就沒必要了。
敵人都投降了,躺在那里任人宰割,那還討伐個p,那叫做接收!
最讓義銀頭疼的一點,還不是討伐戰的無疾而終,而是關東侍所各家在這次戰事中沒有功勞,連苦勞都沒有!
仗幾乎都是義銀一人打的,蒲生氏鄉在小金城稍稍吃了點苦頭。
北條家大概也就北條康成那些少壯派真的出力了,大道寺盛昌跟著跑了一圈房總半島,刀子都沒亮一下,又跑回來了。
島勝猛奪回關宿城,總算是立了一功。
然后呢?還有誰?還有誰!
關東侍所一群統戰眾在大評議扯淡,義銀自己帶著雜七雜八的義軍就把東方之眾打服,前后不過二三十天的功夫,一眨眼,完事了!
武家講究奉公恩賞,沒有功勞你好意思分地盤嗎?就算你好意思,別人能服氣嗎?
體系沒鍛煉出來,東部隱患沒有真正解除,就算是成功逼降東方之眾,日后的麻煩也會只多不少。
義銀原本是想利用關東侍所體系自我運作,他可以當撒手掌柜,結果功勞都是自己的,土地如果全歸自己管,他豈不是要哭死?
斯波宗家覆滅,譜代就高田姐妹倆假貨,義銀新收的家臣團管理斯波領都不夠用,他拿什么人力資源來覆蓋關八州東部四國之地?
如果到最后,這些土地只是名義上歸屬義銀,但其實p也管不著,隨便人家陽奉陰違,還能吃拿卡要斯波家的福利,義銀何必拿下來?
他又不是真的做慈善的,圣人的名字聽聽就好,不能當真呀!
義銀看著小心翼翼坐到自己身邊的門廊,側身蜷背,作聆聽指示狀的佐竹義重,不禁一嘆。
他不喜歡看見佐竹義重這幅躺平艾草的死狗模樣,他其實更希望看到佐竹義重能夠桀驁不馴,帶兵回返常陸國決心死戰到底的英姿。
但人家佐竹義重不傻,不給他機會,他也很絕望啊!
義銀昨晚好好睡了一覺,睡醒之后的想法變得特別清晰。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懲處佐竹義重,而是想辦法解決這次突發事件導致的政治失衡,重塑關東侍所的政治平衡。
所以,義銀才會客氣得接見佐竹義重,允許她同席,給予禮遇。
徹底踩死佐竹家這條死狗不符合義銀的利益,反倒是維護佐竹家的尊嚴更符合義銀的利益。
義銀輕聲和氣問道。
“佐竹殿下啟程之前,小金城戰況如何?”
佐竹義重誠惶誠恐,鞠躬道。
“罪臣一時迷魘,妄圖對抗天兵,圍攻小金城十三天,毀堤淹田,連西城墻都整塌了,但依舊一無所獲。
天兵威武,臣下景服。”
義銀滿意得點點頭。
小金城沒事,蒲生氏鄉沒事,這是義銀與佐竹義重好好談話的前提條件,如果蒲生氏鄉真有三長兩短,義銀就要對佐竹義重不客氣。
佐竹義重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之前她有多憤怒攻不下小金城,現在就有多慶幸還好沒拿下。
小金城的現狀瞞不住人,義銀也不認為佐竹義重有膽子騙自己。
佐竹義重昨夜跑來降服,東方之眾發現總大將不見了,自然更沒有心思再打小金城,蒲生氏鄉已經安全了。
義銀心情不錯,正好井伊直政端著早膳的盤子過來,他便指著佐竹義重,說道。
“給佐竹殿下也拿一份,累了一夜也該餓了吧,再拿塊干巾給她擦擦,春露凝重,不要著涼了。”
佐竹義重伏地謝過,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接過同心眾遞上的干巾擦擦頭發。
義銀也不管她的演技真不真實,只是擺擺手,等著井伊直政再取一份早膳過來,放在佐竹義重面前。
兩人的早膳都是一碗大米粥,里面似乎還撒了一些山珍干貨,聞起來香氣撲鼻,勾得佐竹義重肚子里忍不住打鳴,臉上一紅。
在這中古時代的貧瘠島國,大米粥可是珍貴的藥膳,一般人根本沒得吃,也就是貴人生病才有機會享用。
義銀笑了笑,說道。
“托你的福,這些天東奔西跑有些疲憊,醫師開了點藥膳給我恢復元氣,正好手邊還有一點真田領進貢的松茸干,吃得有些奢侈。”
佐竹義重再度鞠躬悔恨道。
“這都是我的罪孽。”
義銀搖搖頭,拿起筷子。
“也是托你的福,我今天胃口不錯,想來你一樣餓了,一起吃吧,民以食為天,天大的事,吃飽了肚子再說。”
佐竹義重恭謹道。
“圣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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