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義銀允許細川藤孝在宴后留宿斯波府邸,向參加宴會的各色人等釋放了明確的信號。
曾經被視為貞潔未亡人的斯波義銀正在向現實屈服,已經擁有私生女的他,在男女大防方面的態度開始松動。
這一信號,迅速被所有人接收到。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涉及政治從來就沒有干凈的事。只要利益足夠,能與生死仇敵茍合。一旦利益相悖,親如姐妹一樣是拔刀相向。
斯波義銀已然成為島國最有影響力的統治者,甚至不用加之一。環繞他的利益之爭,早就不是用一句男人不貞就可以詆毀的。
只要利益足夠,有的是人會主動替他洗白。只要利益豐厚,無數姬武士愿意和他茍且,生兒育女。
斯波義銀本身是圣潔還是放蕩,無關緊要。能否從他身上得到足夠的政治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真言宗,天臺宗,一向宗的高階尼官,難道真覺得義銀是天神下凡,所以死心塌地為他造勢?
幕府內外的有力武家難道真覺得義銀是現世神,才會欣然接受一個蕩夫的私生子們成為神裔血脈?
說到底,大家都是順勢而為,往阻力最小的地方使勁,意圖獲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俗話說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義銀也是借助眾姬各自訴求形成的合力,被推上風口浪尖,成就屬于他的新神道。
沒有人是傻子,更沒有人愿意會和自己過不去,大家都在一心一意追求利益最大化。
但人非草木,也不是絕對理智的機器人,終究是有屬于自己的感情,例如前田利益現在就很郁悶。
前田利益對斯波義銀的愛慕之心,這些年一直未曾動搖。明智光秀抬舉細川藤孝,兩人一同留在了斯波府邸,前田利益自然是不爽。
可她偏偏又發作不得,只能灌了一肚子酒水,回到伏見城。
伏見城是京都南部重鎮,看護貫穿大阪平原與京都盆地的淀川,其主流支流在京都一段的流域。
進出京都的物資,可以說大半都要從南郊水運上岸,在伏見城的眼皮子底下行動。
監督琵琶湖入河口的坂本城,看護進出山城國攝津國水運的淀城,以及京都南郊的伏見城。
這三個重鎮組成了整個京都盆地水運的三個節點,特別是京都南郊門戶的伏見城,更是三城中最重要的城池。
自從斯波義銀引兵上洛,驅逐了京都的織田家軍勢,前田利益便以近幾斯波陣營總大將名分,占據伏見城,在此地指揮山城國防務。
今夜,前田利益醉熏熏回到伏見城,正準備休息,卻被守衛告知前田利久從伊賀國趕了來,正在議事廳等她。
前田利益詫異之余,匆匆忙忙來到議事廳,對守候已久的前田利久笑道。
“母親,您怎么來了?”
前田利益上洛這些天,前田利久一直守在伊賀國上野城,在后方調度物資,協調近幾斯波領對京都斯波守軍的支持。
前田利久看著眼前喝得大醉的前田利益,有些心疼又有些不滿。
“你怎么醉成這副模樣?真是一點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前田利久把前田利益扶上主位,出門喊了一聲侍男,打來熱水為前田利益擦臉。
被母親小心翼翼的關懷,喝得頭暈目眩的前田利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耐心等候母親為自己緩和酒醉后的不適感。
等前田利久最后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喂前田利益喝下,這才皺眉坐回自己的位置,以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著半醉半醒的前田利益。
前田利益笑問道。
“母親你怎么來京都了?伊賀國那邊的情況還好嗎?”
前田利家說道。
“伊賀那邊的防務很妥當。
大谷吉繼沒有辜負你的信任,大冬天還親自帶人守著鈴鹿山地一線。甲賀眾的多羅尾光俊幾次派人前來刺探,都被她擋了回去。”
前田利益點頭道。
“大谷姬對得起我,有她看護我的背后,我很安心。”
前田利家問道。
“我聽說伱在君上面前為三好義繼作保,是準備在明年開戰之時對她委以重用?”
前田利益笑道。
“不錯,三好義繼是一員猛將,其武勇可比當年的三好家第一猛將十河一存。”
前田利家搖頭道。
“但她到底是十河一存的女兒,你也知道當年在大和一戰,十河一存是被君上親手陣斬。
萬一三好義繼心存芥蒂,在明年的大戰中反戈一擊,影響了戰局,你這個保人也是要受牽連的。”
前田利益嘆道。
“母親不知道,我雖受君上信賴,以斯波家近幾總大將身份,總攬斯波聯軍軍務,但這份差事實在難做。
且不說尼子勝久與高田陽乃管著我的后勤,許多事我不得不與她們商量。只說各家盟友心思各異,對我多有敷衍,就讓我難受得很。
我總不可能與盟友一有摩擦,就跑到津多殿面前告狀去吧?
一次兩次還可以,次數多了之后,津多殿反而會懷疑我的能力,覺得我無力控制局面。
在各家盟軍中,三好義繼支持君上開戰的態度最堅決,不管是軍議還是動員,她都是全力以赴,給了其他盟友很大壓力。
有她唱這個黑臉,我應付那些心口不一的盟友也從容了許多。
這些天,我與三好義繼交往甚密,發現她這個人其實性子還算耿直,如今只想緊緊抱著津多殿的大腿,為自己的未來綢繆出路。
既然她確實真心支持津多殿,對我多有助力,我倒也愿意抬舉她一把,引為援手,對戰事對未來皆有好處。”
前田利久點點頭,說道。
“你也不容易,這總大將的位子的確不好坐。三好義繼若是真心投靠津多殿,扶她一把也是不錯。
你現在這模樣又是怎么回事?
今日的宴會應該是津多殿宴請幕府諸姬,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要是不小心在宴上失儀,豈不是讓外人看了的笑話?”
前田利益苦澀一笑。
“母親,我心里實在難受。
那明智光秀真不是個東西,竟然幫細川藤孝留宿斯波府邸,這不是在給津多殿臉上抹黑嗎?
外面不知道又會傳成什么風言風語,實不為人臣,這個奸佞!”
前田利益向母親訴苦,對明智光秀的憤怒溢于言表。
前田利久卻是反問她。
“利益,你有多久沒與君上同榻共枕了?”
前田利益被母親的話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看向緊閉的拉門。
“母親,何出此言?”
前田利久嗤之以鼻。
“你放心,門口沒人,這里就你我母女兩人。
你在我面前還裝什么裝,早在尾張之時,我就知道你肯定與津多殿之間必然有過什么。
我只是惱你,你現在怎么越來越膽小怕事,反倒沒有了當年的敢作敢為?”
前田利益苦笑道。
“今時不同往日,君上這些年地位越來越高,我亦是被委以重任,反而不能像當年灑脫,肆意妄為。
母親,你不是一直反對我癡迷君上,與前田利家爭風吃醋嗎?今天你是怎么了?忽然問起這個來?”
前田利家瞪了女兒一眼。
“我反對有用嗎?
你從尾張出來,至今已經有六年,半大丫頭都要長成老姑娘了,還是執迷不悟,不肯老老實實娶個丈夫。
還有,利家是你四嬸,你怎么可以直呼其名,一點禮數都不懂。
說起來,利家也是個死腦筋,她年紀比你還大個幾歲,再癡迷下去眼看就成老嫗了。”
前田利久越說越氣,搖著頭是長吁短嘆。
在這個中古時代,世人結婚很早,三十歲就可以當奶奶,稱老嫗,前田利家這會兒都二十七八歲了,可不是奔著老嫗去了?
一個妹妹,一個養女,全都被豬油蒙了心,滿腦子只有斯波義銀,前田利久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些年,前田利久勸也勸煩了,可今時今日,她反而有了些別樣的想法。
前田利久一如既往在埋怨,但前田利益卻從中聽出了一絲異樣,母親的態度似乎有了變化。
前田利益小心問道。
“母親,你是希望我與君上之間發生些什么?”
前田利久嘆道。
“原本指望你好好找個丈夫,以你現在的權位,在斯波家內家外尋一有力武家聯姻,以后伊賀前田家也能得到一家強援。
可你呢?娶丈夫不肯,君上那邊也遲遲沒有進展,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個沒出息的女兒的?
你就算學武田信玄,搞個大肚子出來,也能讓我安心不少。至少以君上對子嗣的態度,以后少不了要關照伊賀前田家。
看看人家明智光秀多聰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敢下手,拉著細川藤孝聯手爭寵。
再看看你,就知道借酒消愁!”
前田利益郁悶道。
“我可不是明智光秀那個不要臉的東西,我就算與君上在一起,也要是明媒正娶,又或者正式入贅。”
前田利久呸了一聲,急得跺腳道。
“蠢女兒!你到現在還指望著君上招親入贅?君上何時明確提起過有入事?那都是明智光秀在暗中煽風點火,引你們這群傻子當了真!
如今三大宗派為君上造勢,引君上入神道,事情已經是明擺著。
君上要當現世神,他怎么可能嫁與世俗之人?要爭,那也是爭君上的血脈呀,我的傻女兒!
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已經得手,明智光秀拉著細川藤孝在搶跑,你個傻瓜還在這里自幽自怨!
難道真要看著她們一個個大了肚子,有了孩子,你才會醒悟嗎?”
前田利久一番話,如醍醐灌頂瞬間把鉆牛角尖的前田利益給潑醒過來。
對呀,君上先是出家修行,然后造勢成神,眼看就要走上神壇。
一旦他成了現世神,世間還有誰有資格娶到他?走上神道便沒有回頭路,斯波義銀這輩子已經是不可能嫁人了。
入贅之爭更是無稽之談,君上從來就沒承認過!
前田利益倒吸一口冷氣,忽然發現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想到明智光秀正拉著細川藤孝在斯波府邸嘿嘿嘿,正在搶走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君上之種,前田利益氣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
前田利久看前田利益總算是明白過來,恨不得在她腦門上在打上幾下,真是個愚蠢的女兒!
如果有可能,前田利久當然希望前田利益能夠正正常常娶一個丈夫。
以伊賀前田家今日的地位,近幾的有力武家與名門后裔,都不會拒絕和前田利益聯姻。
兩強聯手,度過亂世,伊賀前田家必將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名門貴胄,至少能享有百年榮光。
但是,現實卻逼著前田利久不得不趟這渾水,支持前田利益去追求斯波義銀的血脈子嗣。
一方面,前田利益對斯波義銀情根深種,這些年不知悔改,前田利久也勸累了,死心了。
另一方面,對于伊賀前田家而言,也有得到斯波義銀種子的迫切需求。
前田利益在伊賀國有知行地一萬兩千石,另外還有代管的斯波料所一萬五千石。
曾經,大家被明智光秀忽悠了,以為斯波料所是入贅的門票。
前田利家甚至把自己軍功得到的知行地,換成了斯波料所,只求一個入贅斯波的機會。
可從現在的情況看來,斯波義銀是不可能招人入贅了,他走的是成神之路。
那么就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問題,斯波料所在未來會不會被斯波家收回去?
從法理上來說,各位重臣只是代管斯波家的料所,主家當然有權把料所收回去。
但事實上,因為斯波家沒有一門眾,缺乏譜代家臣,當年斯波義銀是無奈把地盤一分了事,讓各家重臣的家臣團去經營這些領地。
所以,這些領地已經被各家重臣的家臣團笑話成了自家地盤,這要是哪天被迫再吐出來,可不是損失慘重嗎?
前田利益的知行地才一萬兩千石,斯波料所卻有一萬五千石,那可是伊賀前田家的大半家底。
以前還有個入贅的胡蘿卜掛在前面,家臣團多少還有點盼頭。現在,入贅之爭被證偽,這下可是吊住了家臣團的心弦。
大半領地原來是飄在空中,隨時可以飛走,誰能受得了?
前田利久這些年全副心思放在了替前田利益經營伊賀前田家,就指望自家能夠興旺延綿。
少了一大半家底的隱患,家臣團騷動,前田利久也不能接受呀。
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前田利益去君上面前發騷,反正她癡迷斯波義銀,那干脆就懷上斯波義銀的孩子吧。
只要有了子嗣,立為繼承人,這斯波料所就可以作為孩子的財產繼續由伊賀前田家看護。
以斯波義銀對孩子的看重,總不會奪了自己孩子的料所吧?
只要延綿幾代人的時光,料所不被收回,這領地就等于是伊賀前田家的地盤,誰都不可能再奪走。
前田利久也許不如細川元常那么政治敏銳,對神裔血脈的未來趨勢看得沒有那么透徹。
但出于對自家領地的維護,在得知三大派為斯波義銀造勢成神,入贅之爭已然證偽的當下,前田利久還是做出了準確的判斷。
她這次來,就是要前田利益趕緊和君上去睡覺,一定要得到君上的種子,生下君上的孩子。
明智光秀可以厚臉皮,細川藤孝可以插隊,憑什么前田利益不能發騷?
前田利益的猶豫不前,已然威脅到了伊賀前田家的家業。為了伊賀前田家的未來,不能再猶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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