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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信

  “爸爸,我來了,”陸妍俯下身,輕輕喊了一聲。

  陸國華睜開眼睛,他看著面前這個帶著口罩的人,極為緩慢地搖了搖頭。

  陸妍把口罩往下拉了拉,然后又立刻帶好:“我是陸妍。”

  陸國華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一些,在他渾濁的眼神里,寫滿了各種難言的情緒,然后嘴唇微動,似乎想說話。

  “爸爸,你別說話,聽我說就行了,”陸妍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下了,靜靜地看著了他片刻,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小江在監獄里寫給你的信,我知道你很想他,所以就帶來給你看。”

  她把信紙放在陸國華面前。

  “這女孩子真過分,她爸重傷,她居然不肯讀信,還要病人自己看!”樓下車里的一個警察,戴著耳機,聽到這里忍不住輕輕罵了一句。

  大約半分鐘后,陸妍把信從陸國華面前拿走,此時陸國華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眼睛瞪得巨大無比,他身邊的一堆醫療設備,同時都亮起了警報。

  “不好,病人情況不對勁!”在隔壁辦公室守著電腦的醫生趕緊沖進了病房。

  “爸爸,家里已經沒人了,奶奶死了,媽媽和爺爺也死了,接下來,我會照顧好弟弟的,放心吧,”陸妍說完這句話后,就站起身走了,絲毫沒有理睬沖進來的醫生。

  出了病房,剛脫下無菌服,門外的警察就對陸妍伸出手:“信給我看看。”

  陸妍猶豫了一下:“私人信件,這樣不好吧。”

  “我是警察,有資格看。”

  剛才他隔著玻璃窗,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陸國華的病情突然惡化,就是看了那封信后引起的。

  陸妍無奈,只能拿出信紙,遞給了警察,然后轉身去了走廊上的女廁所,站在樓梯口的另一個警察馬上奔過來,守在了女廁所門口。

  進了廁所,陸妍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張紙,撕碎后扔進了馬桶里,同時按下沖水鍵。

  外面走廊上的那個警察,正在一目十行地讀著信: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我很想你們,監獄里的日子很苦,但我會好好接受改造,爭取早日出獄......

  歪歪扭扭的字跡,錯別字不少,讀起來有點吃力,寫信人一看就是文化程度不怎么高。

  他猛地抬頭,這信的內容平平無奇,不可能突然刺激到陸國華,也就是說,這根本不是陸小江寫的信,這是陸妍根據陸小江的筆跡,刻意偽造的。

  真實的那封信呢?上面寫了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廁所,心里咯噔一下,他此時完全明白了,原信已經被陸妍銷毀了。

  等陸妍出來后,他沒有再盤問她任何關于信的事情。其實他心里很清楚,要鑒別手上這封信的真偽,實在是太容易了,因為上面不會有陸小江的指紋,或者去問問陸小江本人,也可以得到結果。但陸妍也完全可以這樣說,她是為了讓爸爸安心養傷,才故意偽造了這封“報平安”的信,并沒有心存惡意。

  醫生從重癥監護室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沉痛:“病人的病情突然惡化,搶救不過來,已經走了,請節哀。”

  “謝謝醫生,”陸妍微微鞠躬,她的眼圈有點泛紅,但眼神里還是極為平靜。

  爸爸,走好,來生我不想再做陸家人。

  一旁的警察用凌厲的眼神看著陸妍。

  小丫頭,你爸就是看了你那封信后,才會突然去世的,你真的太狠了,殺人不用刀,更不見血!

  見慣了各種刑事案件的市局刑警,此時也禁不住突然打了個寒顫。

  下了樓,市局的這位刑警對高濤微微搖了搖頭,眼神中有些沮喪。

  剛才,高濤在樓下車里竊聽時,就已經知道出事了,心里也是頗為震驚,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然后就找人開車送陸妍回東湖花園。

  回警局的路上,那個市局警察把剛才在醫院里的經過,全都告訴了高濤。

  高濤聽完后,想了想說道:“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其實都在她的算計之內,甚至她還猜出來了,身上被裝有竊聽器,所以她故意不肯讀出那封信。”

  身邊的警察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居然就這么被她擺了一道,天曉得她竟然隨身帶著兩封信!現在連陸國華也死了,陸家的兩個案子,我可以肯定就是這小丫頭干的......要不抓她回市局,再給她做一次測謊儀!

  高濤搖搖頭:“她已經通過第一次了,再來一次的話,很可能還是同樣的結果,沒的被她暗地里嘲笑,而且給一個十八歲的小女孩兒連著做兩次測謊儀,捅到了媒體那兒的話,就麻煩了。”

  那個警察悶頭開車,不再說話了。

  而高濤很快又想到了高俊陽要在陸妍高考后,帶著她去美國見父母,心里更覺不是滋味,他暗暗下定決心,要想辦法讓高俊陽斷了對陸妍的那個念頭,和這個小丫頭徹底分開。

  高俊陽是不是真的喜歡陸妍,高濤和金小敏都不是很清楚,他們總覺得高俊陽是把陸妍當成了妹妹小光,想好好保護她照顧她,才會做了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決定。

  回到了警局,高濤把剛才在醫院里的經過一說,所有人都是一片嘩然。

  武強說:“高隊,這個小丫頭太惡毒了,把她抓回來,再審問她一次吧!”

  “沒有證據,你憑什么抓人?上次讓她做了個測謊儀,我們已經是打擦邊球了,”高濤無奈地擺擺手,“今天帶她去醫院,就是想讓她和她爸說說話,我們好從中收集證據,還在她的衣服里放了竊聽器,沒想到......”

  武強狠狠地一拍桌子:“直接抓回來,刑訊逼供!麻痹的,我還不信她的骨頭有那么硬!”

  高濤說:“別亂來,我們是法治社會,不搞什么刑訊審查,而且她也未必怕刑訊......這丫頭,從小被家里打到大的,我聽說過,她以前被打斷了腿,依然一聲不啃地去上學。”

  “這么硬氣!”

  “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高濤把陸妍的家庭環境,以及她以前的生活情況大致一說,所有人都沉默了。

  接著,高濤去外面的走廊上打電話:“老齊,我上次和你說的事兒,安排我去監獄看一個人,能不能快點......好,我等你的消息,謝謝了......對了,我再問你一件事兒,犯人給家屬寫信的日子是每個月幾號......15號,我知道了......”

  今天才3月16號,也就是說,剛才在醫院里的那封“死亡之信”,完完全全就是陸妍瞎編的,上面寫過什么,只有陸妍自己知道。

  3月2號到今天,剛好兩個星期,陸家四個大人,全都死了。

  高濤已經決定,要盡快去陸小江那里跑一次了,從陸小江的身上,可能會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

  與此同時,陸妍在東湖花園小區口下車時,高俊陽正在那里等著她。

  天上下著雨,高俊陽把傘撐在陸妍的頭頂:“外面風大雨大,跟我回家。”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陸妍這樣關心過,她覺得心里一暖,跟在高俊陽身邊,一起往回走。

  她對陸家的復仇,只剩下了最后一個陸小江,按照當前的情況發展下去,陸妍甚至都可以放過他了,因為等自己真的和高俊陽去了國外之后,陸小江幾乎是不可能找到她的。

  但是陸妍并不這么想,她做事歷來追求完美,留著這么一個定時炸彈,她以后每天晚上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

  而現在,她同樣要考慮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是警察會找到她的犯罪證據,她相信警察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她只是在想,自己身上的這些秘密,是不是應該告訴高俊陽,什么時候告訴他。

  高俊陽對她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甚至承諾會給她一個家,陸妍就不想把這事一直瞞下去,但她害怕一向為人正直,又是個律師的高俊陽在知道真相后,會離她而去。

  進屋后,高俊陽給她倒了杯熱水,坐下后問道:“你爸爸怎么樣了?”

  陸妍想了想,回答地很直白:“死了,被我害死的。”

  “什么?”高俊陽瞬間就驚呆了。

  聽陸妍說完了事情經過后,高俊陽馬上問:“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真的想知道?”

  “嗯,你說吧。”

  “我在信里是這樣寫的,奶奶在醫院里吞下去的白磷,是我放在那個盛藥的小紙杯里的,陸家的那場大火,也是我用白磷故意引起的,我就是想報復陸家的每一個人,還有,我肯定不會饒了陸小江......爸爸本來就只剩半條命了,看到信上這幾句話,他當場就不行了,是被我氣死的。”

  陸妍的語速很慢,語氣也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和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她說完后,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大哥,你一直對我很好,所以我不想瞞著你,現在我對你坦白了......如果你要把這些事告訴高叔叔,我也隨你。”

  她之所以如此坦誠,是因為今天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做的一切,根本就瞞不住人,高叔叔肯定會告訴高俊陽,那么還不如自己主動說出來,同時再看看高俊陽的反應。

  陸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她還是愿意再賭一把,看看高俊陽愿不愿意站在自己這邊。

  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字,可她陸妍從來就不怕死。

  沉默了幾秒鐘,高俊陽問她:“你就是在從三樓跳下去的那晚,偷偷溜回陸家去放白磷的是吧?”

  “是的。”

  “那些白磷哪里來的?”

  “學校的化學實驗室偷來的,我做的很隱秘,沒人知道這事兒。”

  高俊陽眉頭一皺:“我注意到過,冰箱里以前總是有一瓶礦泉水,我當時一直覺得很奇怪,你在冬天的時候,為什么要喝冰水?而且這瓶水永遠都是滿的,后來有一次,我打開瓶蓋聞了聞,這只是一瓶自來水。而從你溜回陸家的第二天,這瓶水就不見了。”

  “大哥,這瓶冰水的作用,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你住在叔叔嬸嬸家的那些天,在他們家的冰箱里,也總是有一碗冰水,我每次打開冰箱,都會看到,”說到這里,高俊陽停頓了一下,接著搖了搖頭:“你運氣真好,叔叔從來不燒飯做菜的,自然就不會去在意冰箱里的東西,如果讓他注意到了那碗冰水,加上陸家又接二連三地因為白磷而出事,你也該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此時的陸妍,突然覺得脖子后面涼颼颼的。

  高俊陽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和警察玩這種小把戲,你還太嫩了,你就不怕他們抓你去做測謊儀檢查嗎?”

  陸妍無奈一笑:“呵呵,測謊儀......我早就做過了,就在陸家火災后的第三天。”

  高俊陽大吃一驚:“你......做過測謊儀了?”

  “是的,可是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嗎?”說到這里,陸妍又微微有些自得,接著又沉下了臉:“大哥,陸家四口人確實都因我而死,警察早就盯上我了,只是他們還沒有找到證據而已,接下來你準備怎么做,直說吧。”

  高俊陽沒有回答,他反問道:“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么嗎?”

  陸妍輕輕點頭:“記得,你說過,你不會扔下我一個人不管。”

  “還有?”

  “你會給我一個家。”

  高俊陽點點頭:“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就肯定會做到。我替你隱瞞到了現在,其實我也已經犯了包庇罪......但是,換了我是你,我也會想要去報復他們,不過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必須放過陸小江。”

  “為什么?”

  “我知道陸家那幾個人里,你最想對付的就是陸小江,但是陸小江不是以你的能力,就可以去解決掉的,他現在在監獄里,那里對他來說,是一層最堅固的堡壘,我不希望你再冒任何風險,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哥,我不想以后......”

  高俊陽立刻打斷了她,語重心長地說:“聽大哥一句,按照當前的情況,警察對你雖然有懷疑,可他們沒有證據,就不會抓你。但是國內對于你來說,還是不宜久留,這里太危險了。我現在有個想法,等你高考結束后,我直接送你去美國,你就在美國讀大學,以后別再回來了,怎么樣?”

  陸妍微微張著嘴,一時之間無比驚訝。

  高俊陽見她不說話,又說:“我會跟你一起去的,我爸媽一直希望我能早點接手他們的公司,到了美國之后,凡事都有我,你只要安心讀書就可以了,陸小江絕對不會找到我們。而且我還可以去請叔叔想辦法,消掉我們的出境記錄,到那時,茫茫世界,陸小江去哪里找你?”

  “大哥,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你為什么......這樣護著我?”陸妍有點哽咽了,“我做了那么多壞事啊!”

  高俊陽微微一笑:“我又不是警察。”

  “我可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啊!”

  “那就十惡不赦好了。”

  陸妍愣了幾秒鐘,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捂著嘴奔進房間里,坐在床上放聲大哭。

  高俊陽走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永遠都會保護我們家的小朋友。”

  陸妍流著淚抬起頭,一臉恨恨地瞪著他:“笨蛋,沒看到女孩子在哭嗎?你都不會抱抱我!”

  高俊陽蹲下身,用力摟緊了陸妍。他知道從此以后,這個比自己小了差不多十歲的女孩兒,已經和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他只想保護她,哪怕她十惡不赦。

  從那天起,陸妍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出門了,沒有人會再防著她偷偷溜回去,因為青石鎮陸家早已名存實亡。

  但是陸家四個大人的葬禮,她沒有去參加,有不少親戚打來電話,希望她能來送別自己的家人,她全都拒絕了。

  “他們以前怎么對我的?憑什么要我去給他們送別?要去你們自己去!”陸妍說這些話的時候,高俊陽就在旁邊,他微微搖了搖頭,他知道陸妍恩怨分明的性格,也知道這小丫頭的心里,依然對陸家充滿厭惡。

  陸妍還是每天專心于功課,天天學習到深夜,以前發生的那些事情,她不再提及,但她臉上的笑容比過去多了不少,她甚至偶爾會摟著高俊陽的脖子,對他撒個嬌,她知道大哥有多么寵她。

  而高俊陽有時候會靜下心來思考,他是個律師,這樣毫無底線地袒護著犯案累累的陸妍,這在以前是幾乎不敢想象的事情,但他就是要護著陸妍,他想把沒有給完親妹妹小光的疼愛和憐惜,全都給陸妍,就這么簡單。

  他又給遠在美國的父母打了電話,他告訴他們,到了四月底五月初的時候,他會趁著國際勞動節的假期,帶陸妍來一次美國,讓父母先見見陸妍,同時希望他們可以早點給陸妍聯系美國的大學。

  他不止一次地對陸妍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把陸小江忘個干干凈凈,以后有大哥在,你不用擔心任何事。”

  陸妍紅著臉答應了,她知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四個月,等拿到高考成績單后,自己就可以跟著高俊陽出國了,但在她內心深處,卻還是不準備放過陸小江。

  與此同時,陸妍又盯上了陸家的財產。

  陸家在銀行里的錢所剩無幾,陸妍根本就看不上這些錢,她要的是陸家的那塊地皮。

  房子雖然沒了,但只要地皮在,一樣可以賣個好幾百萬,有這些錢在手,她的腰板和底氣將會更硬。

  但是按照中國的法律,弟弟陸小江同樣可以繼承父母留下的財產,陸妍最多只能拿到一半。

  她當然不想讓陸小江拿到一分錢,她同樣不會讓陸小江活著出獄,只有死掉的陸小江,才是最讓陸妍放心的。

  陸妍相信以她的智慧,即使離出國只剩下短短四個月,即使不買兇殺人,陸小江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監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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