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有微弱的抽泣聲傳來。
走在前面的陶媽媽腳步一頓。
五娘已回過神來,笑著站在了簾子前:“媽媽,這羊脂玉佛手真漂亮,可是整塊羊脂玉雕成的?”
陶媽媽轉過身來,望著五娘的目光中有無法掩飾的驚訝和贊賞:“這佛手的確是整塊的羊脂玉所雕!原來五小姐對這些感興趣。”說著,領了兩人往西間的多寶格去,“這邊還陳設了一些玉器,五小姐可以賞析一番。”
有意讓她們回避回避。
五娘笑道:“多謝媽媽。我正好開開眼界。”
十一娘微微笑起來。
五娘越積極,自己就越安全!
她跟五娘站在多寶格前觀賞里面呈放的各種玉飾、瓷器,陶媽媽卻支著耳朵聽著東間的動靜。
三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就有個穿著紅綾襖、藍綠色比甲作丫鬟打扮樣子的小姑娘從西間出來:“陶媽媽,夫人說請兩位小姐到里邊坐。”
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可以操縱她們未來的羅元娘了…五娘和十一娘臉上雖然都沒有露出一絲異樣,心里卻不約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陶媽媽則立刻應了一聲“是”,笑著請她們兩人進了西次間。
十一娘垂著眼瞼,循規蹈矩地跟著陶媽媽繞過屏風進入了元娘的臥房,然后按照一般臥室的陳設朝右飛快地脧了一眼。
黑漆鈿鏍床的大紅色羅帳被滿池嬌的銀勺勺著,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子神色疲倦地靠在床頭姜黃色繡蔥綠折枝花的大迎枕上。她穿了一件石青色繡白玉蘭花的緞面小襖,鴉青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了一個圓髻,鬢角插了支赤金鑲蜜蠟水滴簪,蒼白的臉龐瘦削的嚇人,烏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著坐在床邊眼角還泛紅的大太太,滿臉都洋溢著母女重逢的喜悅。
這樣的羅元娘…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曾經無數次猜測…以為會看到一個冰冷倨傲的女郎,或是一個嚴謹端肅的婦人,或是個表情戚婉卻目光銳利的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會見到一個如此溫和,甚至帶點孩子氣的羅元娘!
“一眨眼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一個陌生但帶著幾份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原來總跟在我身后的小丫頭都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大姐!”走在十一娘前面的五娘突然間哽咽著跪了下去,“我,我很想您…還記得您從杭州府給我帶回來的窩絲糖!”話到最后,已是嚶嚶小泣。
十一娘見狀立刻跟著跪了下去,低頭垂手,十分溫馴的樣子。
“快起來,地上涼!”溫和的聲音里就有了幾分嬌嗔,“都是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和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跪下了…”
立刻有丫鬟過來扶她們。
十一娘不動,眼角瞟著五娘,見她站了起來,自己才跟著站了起來。
“來,到我們身邊坐會,我們姊妹也好說說話兒。”
隨著話音剛落,就有丫鬟端了錦杌放到了床邊。
五娘和十一娘起身道了謝,又上前給元娘磕頭正式行姐妹之禮。旁邊立刻有機敏的丫鬟拿了錦墊在她們還沒有跪下之前放在了她們的膝頭,待她們磕完頭,又馬上有丫鬟上前將兩人攙起。
丫鬟的動作悄無聲息,反應迅速。
十一娘一面暗暗吃驚元娘屋里的丫鬟訓練有素,一面和五娘一前一后半坐在了床前的錦杌上。
有丫鬟奉茶奉果。
元娘就笑盈盈地打量起兩個妹妹來:“五妹從小就漂亮,到和我心目中的樣子沒什么區別。十一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看這尖尖的下巴,倒和五姨娘頗有幾分相似。不過,這頭發隨我,烏黑濃密。”
十一娘聽到有人提她,臉色微紅,低頭垂首喃喃半天,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顯得很是羞怯不安。
“什么隨你了?”大太太笑道,“那是隨了你們的祖母。”
元娘嘴角微翹,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屋里就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氛。
元娘吩咐身邊的丫鬟:“來,把我枕頭下的兩個雕紅漆的盒子拿出來。”
丫鬟應聲蹲了下去,在元娘的迎枕下摸了兩個巴掌大小的圓形盒子出來。
“姐姐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什么,想著手里還有兩塊玉佩能拿得出手,就讓人給找了出來。”說著,示意那小丫鬟將手中的雕紅漆盒子送給五娘和十一娘,“你們一人一塊,戴著玩吧!”
元娘說的客氣,兩人卻不會真的以為那兩塊玉佩僅僅是“拿得出手”而已,遂起身道謝鄭重地接了盒子。
“打開看看,”元娘笑道,“看看喜歡不喜歡?”
五娘和十一娘俱是一怔。
哪有當著送禮的人拆禮品的道理…
大太太也在一旁說“打開看看,是你們大姐的一點心意”,兩人不再遲疑,各自打開了手中的盒子。
溫潤瑩透,潔白無瑕,如同凝脂,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羊脂玉。
兩塊玉都是一寸見方,只是一塊雕的是枝頭開了幾朵梅花的“喜上眉梢”,一塊雕的是蝙蝠嘴里銜著石榴的“多子多福”。
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還抓鬮不成?
那是“喜上眉梢”中了?還是“多子多福”中呢?
十一娘望著手里的那塊“多子多福”的玉佩,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而五娘卻如手中的玉佩一樣,有些喜上眉梢。
“多謝大姐!”她的笑容一直到了眼底,“我很喜歡。”
十一娘點頭,表示同意五娘的說法:“真漂亮。”
元娘聽了微微地笑著頜首:“你們喜歡就好!”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丫鬟隔著屏風恭敬地道:“夫人,諄爺來了!”
元娘的臉龐立刻就亮了起來:“快進來!”
立刻有身材高大豐腴的婦人抱著個穿著大紅色刻絲十樣錦氅衣的小男孩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個明眸皓齒的丫鬟。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那個孩子身上。
他皮膚白凈,眉目精致,漂亮的像人偶似的。身量只有兩、三歲的樣子,眼宇間又帶怯弱之態,一看就是不足之癥。
“諄哥!”大太太淚水盈眶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抱他。
他卻一扭頭,躲在了抱他的婦人懷里,手上小金鐲掛著鈴鐺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大太太神色微僵。
元娘已歉意地解釋:“他有些認生!”
大太太訕訕然地拉了拉諄哥的衣裳:“只怪我來看他的少。”
那抱著諄哥的婦人就笑道:“要怪只怪我們家哥兒年紀小。”說著,抱著諄哥行了個蹲禮:“諄哥給外祖母請安了!”
丫鬟們都稱諄哥為“諄爺”,這婦人卻稱“諄哥”,看來應該是諄哥的乳娘了。
十一娘思忖著,就看見大太太毫無芥蒂地笑了起來,然后從許媽媽手里接過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遞給諄哥:“這是外祖母給的見面禮。一塊端硯。等你長大了用。”
跟諄哥進來的丫鬟就上前曲膝給大太太行禮道謝,替諄哥接了。
元娘就指了五娘和十一娘:“諄哥,這是你五姨,這是你十一姨!”
諄哥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五娘和十一娘后,又把頭埋在了那婦人懷里。五娘和十一娘卻不敢怠慢,忙站了起來。
那婦人就抱著諄哥嘴里說著“諄哥給五姨請安”、“諄哥給十一姨請安”,分別給五娘和十一娘行了個蹲禮。
兩人都嘴里說著“不敢當”,側著身子受了。
五娘就從衣袖里掏了塊桃木福牌,“這是我抄了血經供在慈安寺時慈安寺的慧真師太親自開過光的,給諄哥做個見面禮吧!”
十一娘送的是套大紅遍地織金繡翡翠色青竹的衣裳、鞋襪:“自己縫的,一點心意。”
跟著諄哥來的丫鬟笑著上前代諄哥道謝,接了過去。
大家重新坐下,丫鬟們換茶。
那婦人就把諄哥抱到了元娘床前,曲膝下身去要行禮,諄哥突然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瞅著元娘喊了一聲“娘”。
元娘的臉立刻柔了十分:“把他放到我身邊來!”
那婦人猶豫片刻,將諄哥放在了元娘身邊。
諄哥滾了幾下,就鉆到了母親懷里。
“諄哥,您輕點!”抱諄哥的婦人戰戰兢兢地望著孩子,元娘卻笑著摸了摸兒子的柔軟的頭發:“沒事。”
那婦人還欲說什么,元娘已轉頭和大太太說起話來:“怎么不把弟妹和庥哥也邀來,諄哥就是喜歡和庥哥玩!”
大太太笑道:“我一早讓人送了土儀去你二叔和三叔家里,怕他們那邊派人回禮,就讓她在家里幫著照應點。”
元娘就嗔道:“娘也真是的。既然這樣,何不改日再來。爹要出去訪友,弟弟又要到國子監去讀書,您再把妹妹們都帶了出來,讓弟妹帶著侄兒一個人在家里,總是不好。”
“知道你要當討人喜歡的姑奶奶,可也不能拿我排揎。”大太太聽著笑起來,“我問過她了,她說你身子弱,諄哥前兩天受了風寒又剛剛好,怕我們都來,吵了你們母子,說等諄哥好些了再帶庥哥來看你們。”
元娘就笑道:“娘也別怪我——除我這個做女兒的能這樣直言不諱地說您,還有誰能說您。”
大太太一聽,眼圈就紅了。
元娘見了忙道:“您難得來燕京一趟,我明天讓爹爹陪著您看看燕京的景致。您給我帶幾串糖葫蘆回來。”
大太太聽著臉一紅,然后像要掩飾什么似的“嘖”了一聲,笑道:“看看,這哪里是做了母親的人?竟然還惦記著街上的糖葫蘆。我等會跟你婆婆說去,讓她給你做上個十串八串的,吃得你見到就煩。”
元娘掩嘴而笑:“婆婆做的糖葫蘆好吃,您給我買回來的也好吃。”
她掩著嘴的手背如八十歲的老嫗般的青筋暴起。
大太太看著心里一酸。
好不容易盼來了這場富貴榮華,沒想到女兒卻…又想到徐府錦衣玉食,女兒主持中饋哪里就缺了那點吃食。這樣說,不過是想在自己面前撒撒嬌罷了。在家里比掌上明珠還珍貴的女兒一旦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就是想說聲自己的母親好,還要把婆婆搭在里面…她悲從心起,眼淚再也止不住地落下來!
元娘看著也眼睛微紅。
不管怎樣逗母親開心,自己的病就如哽在母親喉頭的刺一樣,不動都會疼,何況是挑動了那根刺…
(發的是原文,所以改錯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