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湯辛辣,九方韶云一飲而盡,將空碗放在桌上,看著巫祝覡人。
骨清神爽,有著漱石枕流之雅的巫祝覡人,眉宇間掛著一絲赍志而沒的憂郁,尤其是左眼下的那兩顆淚痣,令他看上去與帳外的連綿苦雨一般誘發傷感情愫。
“巫祝知人事、曉天文、懂地理,能觀天象而知陰晴,可否知曉這場瘟疫的走向?”
“吾沒有測算天災的本事。”
說完,他凝視九方韶云雙眸:“你不信任吾?”
“我能看見你的本相。”
巫祝覡人微微一怔:“此話怎講?”
“他人眼中,你蓬發清癯,不惑年紀;吾眼中,你相貌清雋,不足而立。且初見你之時,你左眼下方并沒有淚痣,而今,現了兩顆。”
巫祝覡人聞言,下意識的伸手摸著左眼下方,雙眸之中有星星點點的光亮跳動。
“還有,之前在馬車上,我看到你雙眸之中有無數靈魂游蕩。”
忽然笑了的巫祝覡人站起身,深深的看了九方韶云一眼:“除了吾父母,你是第一個看到吾本相之人。”
說著,他轉身朝外走去,在行到帳篷門口時停下腳步。
“吾對你沒有惡意。”
門簾垂下,搖搖曳曳,英虎落在九方韶云的肩頭:“老大,你相信他嗎?”
“相信。”
入城幾日,巫祝覡人一直在盡全力幫助鳳尾城的居民展開抗擊瘟疫的工作,日以繼夜,她幾乎都沒有看到巫祝覡人有休息的時候。
而每當九方韶云需要幫忙的時候,巫祝覡人都會及時出現在她身邊,有時還會像老媽子一般叮囑她要照看好自己的身體,道她現在是鳳尾城的希望,若是她倒下了,會打擊士氣。
明明他比她做得更多,即使她倒下了,她相信巫祝覡人也會帶著鳳尾城的居民,取得這場瘟疫之戰的勝利。
但巫祝覡人卻一直表示他自己并沒有做什么,把所有的功勞都推給了九方韶云,還有積極抗擊瘟疫的鳳尾城百姓身上。
一開始,九方韶云確實是不相信巫祝覡人,但與之相處之后,改觀了不少。
如今,將心中疑問直白的攤在臺面上講開之后,她不再對巫祝覡人有任何的疑心。
“沒想到老大你還挺單純的。”
英虎陰陽怪氣的開口,言江湖險惡,九方韶云還是不要輕易就相信別人。
沒有聽到回應的英虎,正要問九方韶云有沒有聽見它講話時,發現九方韶云端著碗,坐著睡著了。
這些天,九方韶云也都幾乎沒有合眼。
苦雨已經連綿七日,時而小雨,時而傾盆大雨,就是沒有停歇的時候。
站在雨棚內的九方韶云眼簾低垂,凝視瓦罐中蕩起一圈一圈漣漪的湯藥。
今早,喬大嫂也病倒了。
入城以來的這一曜日時間,喬大嫂與梁大山出力最多,喬大嫂負責張羅人煎藥,給病患送藥,還有伙食兒等方方面面的大小事情;梁大山組織身體強健的青年,負責挨家挨戶每日進行排查,看是否有人發病,或是隱瞞病情。
城池外的臨時火葬場,這幾天,日日煙火沖天,哀嚎聲響徹天際。
每日只休息不到兩個時辰的九方韶云,肩頭重得像是掛了兩個百十斤的秤砣。
醫者肩負的使命,她只從母親芍英蛾的口中聽到過,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親身體會,壓得她的脊背都要彎曲了。
承擔數以萬計人的性命,她有這個資格嗎?
“云兒,你可診出他所患何癥?”
耳邊忽然響起娘親的聲音,九方韶云的思緒回到了她五歲那一年。
她垂頭站著,手指頭攪著腰帶墜下的穗子,聲音很低的回道:“是傷寒之癥。”
“方子你可開好了?”
“娘,您不是已經開好方子了,為何還要我也開方子?”
“娘想要知曉你的醫術實力。”
“娘,我不喜歡給人看病。”
“為何?”
一下子撲到芍英蛾身上的九方韶云,將臉埋在母親的肚子上,一股清新淡雅的草藥香氣撲進她的鼻子里面。
“我......我討厭草藥味兒。”
“娘給你繡的荷包添加了不少草藥進去,娘看你時常就拿起來嗅一下。”
她說謊了,她很喜歡草藥的香氣兒。
她只是,害怕。
蹲下身的芍英蛾,捧起九方韶云的臉:“云兒,看著娘。告訴娘,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怕......怕治不好他們,他們會死。”
還沒有桌子腿高的九方韶云,“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雙元寶似的耳朵都哭紅了。
微笑著的芍英蛾,伸手撫摸九方韶云的小腦袋:“云兒。盡自己所能,無愧于心便好。”
如何才能做到內心像娘親那般強大?
夕陽西下,昏暗覆蓋上九方韶云的雙眸,令她黑如寶石的眼睛變得晦暗起來。
“你做得很好了。”
悄無聲息站在九方韶云身側的巫祝覡人,將一束丁香花遞給九方韶云,濃郁的花香一下子就鉆進九方韶云的鼻子內。
很多人都不喜丁香過于濃郁招搖的花香,九方韶云卻是很喜愛丁香的味道兒,到了花開時節,一定會折一枝放在房間內。
她曾經站在一片丁香樹叢當中,享受清風吹起的一陣陣花香,險些被熏暈過去。
不過,這是第一次有人折花給她。
心頭有絲絲別樣滋味兒的九方韶云,鼻子湊近丁香花,深深的嗅了一口。
眼前的朦朧雨霧,盛開出一片花海,絢爛的顏色驅趕走晦暗陰霾,九方韶云的嘴角掛上一絲笑容。
“老大,不好了。”
如同流光一般的英虎,擊碎九方韶云眼中的花海,所有絢爛光彩被昏暗一下子吞噬。
“出了何事兒?”
手中緊緊攥著丁香花枝的九方韶云,眼見英虎慌張的樣子,忙開口詢問。
“喬大嫂的丈夫,見藥草所剩不多,便帶人入山采藥去了。本來日落之前便會回城,但他們想要多采一些草藥,結果貪黑下山時,有人不幸掉到了山崖下方失蹤了。”
“失蹤了?”
英虎點頭,道有個人失足跌落到山崖下方,喬大嫂的丈夫下去營救,結果兩個人都失蹤了,肯定是受困在山崖下面了。
喬大嫂的老公九方韶云見過,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當初喬大嫂到中軍帳中哭鬧,不同意將女兒尸體火化時,這位父親一直緊握雙拳,兩眼垂淚,緊緊抿著嘴,不發一言。
后來將染病村民尸體進行火化時,他還幫著一起搬運尸體,架柴薪,最后在熊熊火焰前,將嚎啕大哭的妻子緊緊摟在懷中,是個沉默通達,且還有擔當的人。
一把抓起燈籠,九方韶云一個健步沖出雨棚,英虎急忙振翅追上,讓九方韶云慢點走,下雨天路滑,小心摔倒。
九方韶云似未聽見,眨眼間就沖出了城。
雨霧迷蒙,山道濕滑,剛行到山上,九方韶云就腳底一滑,身體向前摔倒。
一雙有力的手臂,一下子環住九方韶云的腰,一柄雨傘出現在她的頭頂上方。
“天冷路滑,你衣著單薄容易感冒,還是先回去,吾一個人上去幫忙尋找就行了。”
巫祝覡人說著,將雨傘塞到九方韶云手中,往前邁出一步,卻被九方韶云一把扯住。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