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存這件事情上,沈該還是很有些自己的看法的。
把消息傳遞出去之后,沈該就預備著要把自己的家人往船上送了,他讓家里人靜悄悄的打包細軟,把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埋起來或者直接毀掉,反正絕對不要留任何東西給明國人。
家里有些女眷舍不得這個舍不得那個,覺得這些東西都很喜歡,想要全部帶走,什么都不想留下來,結果被沈該一頓痛斥。
婦人之見!愚蠢!
命都保不住,要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
想要這些東西,將來站穩了腳跟,什么都能得到,可是命只有一條!命都沒了,還要這些壇壇罐罐干什么?
然后沈該當著她們的面把那些東西毀掉,讓女眷們一陣痛哭。
沈該不管,反正,他絕對不會把這些東西留給明國人,明國人就算最終能攻占杭州,得到的也只是一座被徹底毀壞掉的城池,絕對得不到繁榮富庶的杭州。
一把大火,足以毀掉這座繁華的都市和里面全部的人。
建筑都要焚毀,人都要燒死。
他要讓明國人后悔,要讓明國人痛苦,要讓明國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重建杭州。
這是他最后的報復。
而作為執行者,他相信張栻一定能夠為他做好這件事情,讓明軍眼睜睜地看著杭州城在火海之中化為灰燼。
洪武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沈該向張栻打了個招呼,托人給張栻送去了最后一份私人信件,就準備帶著家人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是深夜,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不少人。
他們提前向張栻申請了出城許可,只要將出城許可文書交給守城官兵,守城官兵就會把已經關閉的城門大開,送他們離開杭州城。
他們就會從這里一路前往杭州港口,然后乘船離開江南,在熟悉道路的船夫的帶領下,躲避明軍水師在蘇州洋的巡航船隊,悄悄的向高麗而去。
雖然說路上可能會遇到明軍水師船只的巡航,但是一般來說明軍水師并不會為難商船,且只要離開的距離夠遠,避開明軍水師的集結地,想要遇到明軍水師也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茫茫大洋,明軍水師船只再多,還能把每一處都填滿不成?
只要登上船,一切就結束了。
至少對沈該來說是這樣的。
深沉的夜色中,沈該深情地凝望著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回想著在這座城池里所經歷的一切,所度過的那些年,還有那些難忘的回憶。
從他考取功名,從底層小官做起,一步一步往上爬,拋棄了很多,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至今為止,他品嘗過斗爭失敗的失意和落寞,也品嘗到了巔峰權力的美妙滋味。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圓滿了。
只是在這一刻,他恍然驚覺,原來這一切終究只是泡影而已。
會有人記住他嗎?
會有人知道他做過的事情嗎?
后人會如何評價他呢?
他全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連帶著過去所有的榮耀、恥辱、歡樂、憂傷,全都不會回來了,全都失去了。
他將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度過余生,連落葉歸根這樣的想法都無法實現。
祖先會怪罪他嗎?
他一樣不知道。
長嘆一聲,沈該遂頭也不回的登上驢車,離開了府門口。
與此同時,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三十幾戶人家,都是朝中權貴高官,還有部分軍隊高級將領,包括周麟之、盧永言,他們都在。
他們的財產已經先期抵達杭州港口準備帶走,現在他們只剩下家人,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細軟。
他們是第一批離開的人,而在他們之后,還會有人按照計劃一批一批的趁夜離開,盡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以維持杭州的局面。
一行人在城門前的大街上匯聚在一起,三十幾戶人家、一百五十多輛中大型驢車,是一支頗具規模的車隊。
深夜之中,大家頗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覺,所以除了驢子發出的聲音之外,幾乎沒有人會發出什么聲音,大家盡量保持安靜,誰也不會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
車隊領頭的是沈該的兒子沈容,他是大撤退行動的“前線總指揮”,沈該把指揮的權力交給他,鍛煉他的能力,他也不負眾望,很好的組織了這次大撤退。
夜色深沉之際,他駕著驢車來到了杭州北城門口,向鎮守這里的宋軍軍官遞上了平章軍國事張栻開具的特別通行文書。
“這是通行文書,具體的事情,張相公已經向你們交代過了吧?這里的人都絕對可靠吧?”
看不清面容的軍 官點了點頭。
“是的,已經交代過了,這里的人也都絕對可靠,您盡管放心。”
沈容覺得很滿意。
“那就開城門吧,這里有一百五十多輛大車,全部通過也需要不少時間,抓緊時間,早市開了就不好走了。”
“好。”
軍官收下了特別通行文書,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嘴巴邊上,吹響了一聲口哨。
因為是比較安靜的夜晚,這聲口哨聲顯得特別突兀、響亮,隔著老遠都能聽到這聲口哨。
然后沈容就被三把鋼刀架在了脖子上。
動手的是這名軍官身邊的三名士兵。
沈容極度震驚,被刀架在脖子上,一動都不敢動。
而他身邊的兩個侍衛已經在電光火石之間被一刀一個干脆徹底的殺掉了。
“你們…”
看不清面容的軍官稍稍抬起頭,露出一張滿是笑容的臉,說話的語氣也是相當的輕浮。
“我說了,這里的人絕對安全可靠,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同志,做起事情來干脆徹底,十分精干,我非常相信他們,所以你們也盡管放心。”
沈容瞳孔一縮,心神劇震。
而比他更震驚的大有人在。
因為伴隨著這一聲突兀而刺耳的口哨聲,整條城門大街的左右兩旁黑暗的小巷子里忽然涌出了大量士兵。
他們手持鋼刀、長槍將他們團團包圍,然后迅速點燃火把,整整一條街道伴隨著火把的接連亮起,像是點亮的燈帶,把一切都照亮了。
接著街道兩旁的建筑物頂上忽然也亮起了火把,大量弩手出現現在了這里,將手中弩機對準了街道上的人們。
這群高官權貴們有一部分在車子里,還有一部分站在外頭。
站在外頭的最先看到了這些變故,也最先被尖銳的槍尖和雪亮的刀鋒所震懾,驚恐萬狀,車子里頭的人聽到外面的動靜,伸頭一看,或者揭開簾布一看,一愣,然后便如同墜入了地獄深淵一般。
有人尖叫,有人失聲痛哭,有人大吼大叫著喝問這些士兵是干什么的,有人驚慌失措的就想逃跑。
沈該坐在車子里面和家人在一起,第一時間并沒有出來,發現外面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車子周邊的親兵護衛已經大吼著要保護相公了,而這些親兵的嘶吼聲又引起了城防軍隊的無差別進攻。
城防軍隊接到的命令是無論何人,只要反抗,格殺勿論,所以當反抗開始的時候,進攻也開始了。
城防士兵們面對反抗的人群挺槍便刺,揮刀就砍,屋頂上的士兵直接放箭,一時間箭如雨下,慘叫聲哭嚎聲此起彼伏。
沈該和自己的妻子、女兒坐在車里互相抱成一團,妻子和女兒的痛哭聲充斥在這小小的空間里。
在這哭聲之中,沈該的心里一片冰涼,一個讓他感到無比震撼、根本不愿意相信卻又無法不去相信的結論逐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型了。
張栻。
這是張栻做的。
('啟明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