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并不知道明國發起的革命行動的真正含義。
他們只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的密謀暴露了,所以關中地區所有心向南宋的勢力都會遭到明國的清洗,明國在關中地區的統治將得到一次大大的強化。
“果然,大宋再也沒有輕而易舉回到關中的機會了。”
吳璘非常不情愿的確認自己的預言是對的,南宋已經失去了最好的也是最后的輕而易舉返回關中的機會。
失去了這個機會之后,如果他們還想進取關中,就必須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動用龐大的兵力,以整個川蜀戰區的財政賦稅作為后盾向關中發起諸葛亮式的北伐。
誠然,現在的蜀道比當年諸葛亮還在的時候要好走一些,但是也絕對沒有那么好走,只能說相對而言,他們的條件更好一點,蜀道還是那個蜀道,并沒有天塹變通途。
吳璘感到十分惋惜,對王彥大吐苦水,話里話外都在訴說著自己對朝廷決策的不滿。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王彥都知道,南宋朝廷的確沒有底氣發起一次主動的戰略進攻了。
尤其是在本土江南西路還有巨大匪患沒有平定之前,他們更加沒有底氣發起戰略進攻,兩線用兵從來都是兵家大忌。
可是江南西路的匪患什么時候才能平定呢?
明國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安定關中、強化關中的統治,南宋方面卻限于內亂而不能有所作為。
還有比這個更加讓人感到難堪的事情嗎?
吳璘無可奈何地把目光投向了東南方向,江南西路所在之地,心心念念著能夠等到江南西路匪患徹底平定的消息。
就算吳拱年輕,戚方卑劣,至少姚仲還是擁有軍事才能的,素來以勇猛著稱,一定可以打一場大勝仗,對吧?
吳璘是這樣想的,當然,所有參與這一戰的宋軍將領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打一場敗仗。
比如吳拱。
因為被切斷糧道而無法繼續作戰的吳拱帶著一肚子火返回了駐地之后,痛定思痛,認真總結失敗經驗,得出了兩條行軍作戰的金科玉律。
第一,糧草就是一切。
第二,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他顯然把戚方當成了豬一樣的隊友,只是沒想到相比于勉強能維持局面的戚方,邵宏淵居然更豬。
江南西路局勢大為破敗,整個局勢壞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幾乎整個江南西路都淪陷了,這樣的情況讓吳拱大驚失色。
這哪里是匪軍?
這分明是一支有根據地有造反行動的叛軍啊!
但是接到命令之后,吳拱還是很為難。
返回駐地之后,吳拱一邊整頓軍隊,一邊補充軍力不足,在接到第二次出兵命令之前,他已經把鄂州大軍重新擴充到了五萬人的規模。
襄陽一直都是宋軍防御北方的重中之重,堪稱南宋京湖戰區的屏障,這里要布置至少兩萬防御性的部隊,精銳程度也是最高的。
所以吳拱受命之后,能拿出來平定叛亂的軍隊也就三萬人。
就這三萬人也不能全部拿出來,至少要留一些留守鄂州大本營,如此一來,前線可以用來作戰的戰兵就不到三萬了。
比起當初田師中率領六萬人出戰的規模,現在吳拱率軍出戰的規模小多了,不少本地官員松了口氣。
盡管如此,兩萬五千名士兵出征所需要的后勤保障規模也是相當龐大的。
大軍出征的沿途地方官府為了保障兩萬五千名士兵出征,前后需要配備差不多七萬人的民夫來為大軍運送包括糧食在內的軍需物資,也需要數萬大車、牲畜、船只等等輔助用品。
而大軍出發之前,后勤部隊就要出發了,為大軍建造糧站、臨時軍營、應急軍需物資補給點等等。
大軍出發點的官府需要組織人手為大軍提前準備一切,需要計算大軍抵達臨時軍營的時間,抵達人數,所需要的食物和帳篷等等,然后提前準備好,方便大軍抵達之后就地取用。
這個要是做不好,當地官員就要掂量一下自己腦袋上的官帽子還能戴多久。
而超出本地范圍之后,行軍路線內的當地官府也要組織人力物力為大軍準備糧站、臨時軍營和應急軍需物資補給點,要把這一切準備好。
要是伺候不好這些大兵,他們一生氣,是要出人命的。
軍隊是人組成的,需要吃喝拉撒,每一天的前進消耗的都是天文數字一般的財富。
同時,后勤部隊本身也是人,也是要吃飯的,所以后勤人員使用的居住營地、糧食補充營地等等也需要搭建,需要支出。
盡管他們的待遇被一再壓榨,壓榨,再壓榨,但是總不能完全一丁點都不給,多少還是要給一點點。
七萬多人的一點點匯聚在一起,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或許是為了發泄這種支出帶來的財政困局,官府一聲令下,吏員、武裝人員們揮著鞭子就開始抽打民眾,強逼他們出人出力,有些甚至還要出物,為國家討賊貢獻自己的一切。
民眾哭天喊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他們衣衫襤褸,在兇神惡煞的武裝人員的監督之下,垂著腦袋,耷拉著眼皮,將自己已經十分干枯的身體內僅剩不多的力量榨取出來,為宋軍的平安前進“添磚加瓦”。
以此為代價,相對完善的大軍前進之路就被鋪平了。
毫無疑問,每一次戰爭,都是對軍隊出發地區、沿途經過地區、戰爭爆發地區的一次考驗、折磨,乃至于蹂躪。
然而作為主將,吳拱并不需要考慮民眾的苦難,他只需要確定總數,確定日期,確定地點,然后驗收成果就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所接受的軍事教育里,沒有這一環節。
吳拱只需要注重軍隊的紀律和嚴謹,確保每一個士兵都跟著他抵達戰爭前線揮灑血汗,而沒有中途開小差逃跑回家。
他需要每一個士兵為他的榮華富貴獻出一切,所以他不能容忍他的墊腳石們有一絲一毫脫離他的控制,給他帶來不確定性。
他嚴厲的監督著他的士兵們,動輒用血腥的殺戮震懾心懷不軌者,一定程度上,吳拱在用恐懼駕馭士兵。
但是與此同時,吳拱傳承自吳玠的統兵經驗告訴他,要適當的給軍隊“放松”一下,讓士兵適當的“放個假”,爽一下,把心中積累的怨氣發泄出去,這樣反復幾次,士兵就會成為離不開主將的冷兵器了。
他們會習慣這種恐懼——怨恨——發泄——恐懼的輪回,逐漸沉迷于其中,完全被將軍pua成功,成為擁有強大戰斗力和高度紀律性以及強烈獸性的戰爭兵器。
這樣的軍隊,是最好用的。
吳拱帶兵以來,一直都在試圖把自己的軍隊調教成如此類型的戰爭兵器。
為此,他小心翼翼的使用這種駕馭軍隊的方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至少當他宣布進兵討賊的時候,他的士兵們并沒有感到多么抵觸,反而很快就把思維發散到了殺敗叛軍之后可以撈多少好處的事情。
甚至還有專門的軍官引導士兵們暢想戰后的事情,想想他們可以掠奪多少錢財,掠奪多少女人,可以在戰后獲得多長的“獎勵時間”,為所欲為,體會人間至高無上的快樂。
他們相信,為所欲為等那些天里,他們的所作所為連皇帝都會羨慕。
為了那份獎勵,什么都值得。
然后他們就一起大笑起來。
最可怕的魔鬼看到這一幕也會甘拜下風,承認自己并沒有他們可怕。
對人類來說,最恐怖的,永遠是人類本身。
不過吳拱的出兵多多少少還是比較溫柔的。
之所以說溫柔,是因為這一路并非都是難走的陸路。
吳拱這一次出兵是要走水路進軍的,順著長江一路東流,抵達湖口地區,再從湖口地區一路往南進入鄱陽湖,再從鄱陽湖進入贛水,一路往南,直達南昌。
如此進軍就能順利繞開江南西路這一段難走的崎嶇不平的山路,減輕后勤運輸的困難和耗費。
利用水路運送給養,就算需要繞點路,也絕對安全,而且也能規避之前田師中的悲劇,避免被叛軍抄了后路,直接破了老家。
除非叛軍能在短時間內拉起一支可以對抗宋軍的水師。
論及水師,南宋還真的沒怕過誰——除了明軍水師。
之前明宋戰爭,明軍水師主力大舉南下,一口氣把宋軍外海水師全部擊破,宋軍外海水師全軍覆沒,實力大損,幾乎一蹶不振,到現在都沒有恢復原先十分之一的規模。
不過京湖戰區的水師屬于內江內湖水師,船只相對較小,機動靈活性比較強,和外海水師也不是一個系統,所以尚且完好。
當然,這不是吳拱決定的進軍路線和方式,而是樞密院規劃的,樞密院一手策劃了此次作戰。
因為之前作戰的失敗經驗,使得趙昚和樞密院痛定思痛,不僅為兩支軍隊規劃了戰區,還給兩支軍隊規劃了進軍路線和作戰目標。
樞密院要求兩支軍隊必須要按照樞密院規劃的來打,不準自由發揮。
一旦自由發揮,就算打了勝仗,樞密院在戰后也要問罪兩人。
這個建議是史浩提出來的,史浩認為吳拱和戚方都不是什么厲害的將軍,沒有指揮大兵團取得大規模勝利的經驗,只是不得不用他們,所以為了保障安全,還是樞密院直接進行戰術指導比較好。
為此,史浩集合了樞密院所有的知兵之人,大家日夜觀看江南西路的地圖,日夜查找兵書,通讀兵書,然后進行地圖上和沙盤上的戰術策劃。
通過地圖、沙盤和兵書,一群沒有實際戰爭經驗的紙面軍事家為大軍制定了詳細的戰術,包括什么時候抵達什么地方,多少時間攻克一座城池等等,都有詳細規劃。
史浩認為這是萬無一失的。
前線將軍不需要自己胡思亂想,只要執行任務就可以了,他們不是決策者,而是執行者,堅決執行,萬事大吉。
而在整個策劃過程中,一個叫虞允文的樞密院編修對這種行為表示不認可。
他說這種行為是紙上談兵,脫離了實際,如果要策劃戰術,應該直接奔赴前線,實地考察,然后才能制定戰術。
現在拿著這些圖文資料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當時和現在有沒有什么差別也不知道,就這樣做出戰術規劃,很不負責任。
他還舉例說當年諸葛武侯雖然不是職業將軍,但是他每次作戰都親臨一線,實地考察當地的地形、水文、氣候,然后才會做出決策,事前還會制定詳細的萬一戰術不成功該怎么辦的預案,告訴將領們該怎么做。
所以他指揮下的蜀漢軍隊從沒有大的敗績,就算戰略失敗,也能保全自身,按照預定計劃順利撤退,主力不損,下次還能再發起進攻。
依靠這樣優秀的戰略戰術策劃,諸葛武侯雖然前后五次發起進攻都沒有達成目標,但是蜀漢軍隊主力猶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魏軍乘勝追擊卻損兵折將,這就是優秀策劃的重要性。
可是如今他們只是做出了進攻計劃和后勤計劃,沒有任何萬一失敗之后如何撤退的戰略計劃,也沒有任何突發狀況的意外條款,不給將領任何隨機應變的權力,這很不應該。
但是虞允文在樞密院內人微言輕,本身也沒有參與策劃戰術的資格,所以沒有人理睬他,只當他是在說夢話。
虞允文感到非常焦慮,是在不能眼睜睜看著樞密院一錯再錯,便通過受到史浩賞識的陸游的關系找到單獨面見史浩的機會,打算向他進言。
陸游不太懂軍事,對很多問題一知半解,正在學習之中,不太懂得虞允文這樣做的意義。
“樞相已經做出決斷,軍隊都整備完成了,你現在去說還有什么意義呢?”
虞允文正色道:“有沒有意義是他人評斷的事情,而做不做是我的事情,務觀,多謝你為我爭取面見樞相的機會。”
陸游點了點頭。
他一直很佩服虞允文在軍事上的才華,自己有不懂的問題也會向他討教,他會耐心解釋,讓自己獲益良多,現在所做的,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回報。
于是虞允文得以獲得一炷香時間與史浩單獨見面、談論事務。
他侃侃而談,把自己對于這場戰爭的擔憂和戰爭的隱患全都說了出來,說的非常詳細。
“勝敗乃兵家常事,下官以為不能因為失敗過一次就不進行萬一戰敗的策劃,就不給將領隨機應變之權,之前就是因為沒有預案,以至于軍隊戰敗之后全軍覆沒。
若是有一個好的預案,軍隊就算不能達成目標,也能相機撤退,達成諸葛武侯那般的成果,則再一次發起進攻還是可能的,不至于無兵可用。”
史浩心里認為虞允文說的是有道理的,這個樞密院的中層官員是有點本事的,但是他有軍事才能,卻沒有足夠的政治眼光。
所有戰爭不僅僅是戰爭,也是政治。
這一戰,他史浩輸不起,南宋也輸不起。
“彬甫啊,你說的或許是有道理的,但是你要知道,這一戰,除了取勝,大宋不能接受其他任何的結果,除了取勝,我們別無他路。”
虞允文很不理解。
“勝敗乃兵家常事,樞相,除了取勝不接受其他任何結果的行為是不對的,是要出事的。”
“可要是不能取勝,我就是下一個張浚。”
史浩長嘆一聲,看著震驚的虞允文,苦笑道:“我與張浚有怨,但我從未想過讓他死,結果一幫愚蠢的人逼死了張浚,也把吾輩所有的余地摧毀了…我沒有余地了。”
虞允文沉默了很久,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可是這樣做,真的很危險,樞相,三思啊。”
“彬甫,作為局外人看局內事,會感覺很多事情看似有無數種選擇與可能,但是真的輪到你自己成為局內人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往往沒有選擇。”
史浩仰天長嘆:“我沒有選擇。”
望著悲戚的史浩,虞允文忽然間有了一種既視感——
這是史浩的最后一個選擇。
史浩雖然不能聽從虞允文的建議,但覺得虞允文是個有才能的人,于是提拔他的職位,將他提拔到了樞密院可以參與議論戰策的位置上。
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再做什么了。
反正做什么都是一樣的。
沒有選擇的史浩與沒有選擇的樞密院做出的決斷,讓吳拱也感覺很無奈。
作為川蜀邊將出身的他,還是第一次在這樣嚴格的限制之中作戰,任何的發揮都被限制,否則就要問罪。
這樣戴著鎖鏈打仗,真的有點不習慣。
但是他還是選擇聽從命令,利用南宋在水師上的優勢,繞開丘陵多山地區,直搗南昌,直接和叛軍主力對壘。
他希望樞密院的安排是正確的,是一群真正有軍事才能和經驗的人制定的計劃,而不是一群門外漢理所當然的制定計劃。
而另一個方向上,戚方也從臨安出發,率領兩萬禁軍向建昌軍方向發起進攻。
當然,戚方感覺這樣一來人數太少,很難對叛軍形成有效的威懾,于是向趙構討要了一些權柄,希望可以在抵達戰區之前,可以在衢州、信州一帶臨時征兵,以擴充軍力,提高威懾力。
當然,他保證,事畢即撤,打完仗就把這些臨時招募來的農民兵給裁撤掉,讓他們回家,不給朝廷增加麻煩,不需要朝廷增添過多的軍費,這些都只是一次性的。
所以他請求兩萬人的臨時征兵額度。
趙構自己沒有做出決斷,只是把他的要求轉達給樞密院,讓樞密院看著辦。
史浩還能怎么辦?
當然是接受啊!
不然呢?
如果拒絕,趙構萬一再不高興了,不讓戚方帶兵出發了可怎么辦?
好不容易湊出兩路大軍進剿江南西路,史浩已經把自己的官帽子和官途堵在這上面了,萬一因為某些很荒唐的理由失敗了,史浩會后悔一輩子。
于是在戚方率軍出發之前,樞密院下令給衢州、信州地方,讓二州各自做好臨時招募一萬兵的準備,以及準備足夠四萬軍隊使用至少兩個月的口糧。
不管怎么說,一定要讓軍隊滿意,軍隊如果不滿意,你們等著瞧!
有了樞密院如此的保證,戚方這才開開心心的帶兵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