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期間,宋人往往喜歡用煙火助興,宮中、民間都放煙火,吸引游人仕女。
宋人慶祝節日的煙火爆竹種類繁多,有西瓜炮、采蓮舫、賽明月等二十多種煙火炮仗,夜間燃放,絢麗多彩,叫人眼花繚亂,好不快活。
除了煙火爆竹,更有社火游街、唱歌跳舞、耍雜技等文藝活動在臨安城大街上的某處開演,引得游人紛紛側目,演到精彩處無不大聲叫好。
這里頭最有意思的莫過于舞鮑老,舞鮑老是一種頭戴面具的舞蹈,動作模仿傀儡,滑稽可笑,可以增添節日的喜慶氣氛,很快推廣開來,參加者非常之多。
辛棄疾跟著密探前往舞鮑老的臺子前,跟著周圍群眾圍觀臺上滑稽演員們的滑稽表演,看著那滑稽的動作,和各種各樣滑稽的聲音,不由自主的便會被逗笑。
一笑便是大家一起笑,一陣哄笑,氣氛熱烈,歡快不已,辛棄疾也跟著人群一起拍手鼓掌,放聲大笑。
下里巴人有下里巴人的快樂,文人雅士也有文人雅士的風流,文人雅士們在元宵節更喜歡猜燈謎活動。
一盞一盞亮堂堂的燈籠下貼著有趣的燈謎,文人雅士帶著女眷,解開一個個燈謎,在女眷面前盡情展現自己的才學和風度,至于猜中之后那小小的禮品,權當是助興的添頭。
比起這些,元宵節最值得一看的、為整個節日提供最大程度氛圍的,當屬花燈。
花燈的燈光點亮了夜幕降臨之后的街市,讓人們即使沒有陽光也可以自由行走,整個臨安城那么大范圍的燈光,一夜下來,不知要燃盡多少燈籠、蠟燭。
宋代花燈制作工藝較之前朝大大提升,燈具革命帶來的是日常生活的巨大變革。
除了尋常各式彩燈,宋元宵節常見的還有燈山,即在棚上張燈結彩堆疊成山林,上面繪著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傳說故事,遠遠望去如夢如幻,近觀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民間如此熱鬧,趙宋皇室當然也要奉行與民同樂的祖訓,快快樂樂的參與到這盛大的節日之中。
作為最高技術力擁有者的趙宋皇室在皇宮內搭起的燈山自然更為奇特,還創造出了我國最早的人工噴泉。
趙宋皇室搭建的燈山上的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的手指能自動噴出五道水,夜色之下,明亮燈光之中,五道水流噴涌而出,晶瑩剔透,宛若神跡,此情此景,如何不讓宮中貴人們沉醉其中呢?
趙家皇帝觀燈的儀式稱為踏五花。
正月十四這天,趙家皇帝要帶著文武百官先去五岳觀的迎祥池。到了燈山,皇帝的御攆要圍繞燈山轉一圈,倒著觀燈,所以叫踏五花。
然后皇帝要在御樓的東西角樓宴請近臣,此時節,宮門內外都被裝扮成了燈的海洋,明亮無比,不僅讓近臣觀看,還放任民眾自由觀看,彰顯皇家氣度。
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皇帝只有在這一日變得無比親民,甚至會特意登上城樓,與近在咫尺之間的百姓們見面,任由百姓們瞻仰皇帝的容顏。
每到此時,觀看皇帝容顏的百姓總是特別的多,宮城之下幾乎沒有人們落腳之地,乃至于盛事散去之后,很多人都是被人流擠著離開此處,腳不沾地。
最后有些人丟了鞋子,有些人丟了帽子,有些人衣衫不整,叫人看了還以為做了什么茍且之事,相當滑稽。
辛棄疾對趙宋皇室不感興趣,對趙構也不感興趣,他不想去看趙構那張惹人生厭的老臉,他就去了眾安橋邊上的美食一條街。
此時此刻,這里也是人山人海,街道兩旁的燈火較之其他商業街要更加密集、明亮一些,使得街道上亮如白晝。
辛棄疾便帶著護衛們擠入了這人山人海之中,看著街邊誘人的美食,聞著誘人的香氣,腹中饞蟲當即開始造反。
辛棄疾忍不住了,開始掏錢消費。
撒子香脆,來一份嚼嚼。
酥黃獨味美而鮮,不可不嘗。
十色花花糖甜美可口,哪能不吃?
澄沙糕軟糯香甜,豈能錯過?
蒸餅香氣撲鼻,我的最愛。
八寶飯入口即化香甜宜人,不吃不是人!
辛棄疾這旺盛的購買欲望和食欲讓密探看傻了,但是看了看辛棄疾高大的身材和健碩的身軀,他忽然感覺辛棄疾那么能吃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強壯的身軀要是不吃多一些,怎么扛得住巨大的消耗呢?
辛棄疾完全釋放自己的食欲的同時,跟著一起來的護衛們也在辛棄疾的允許之下開始了大吃特吃,連帶著密探也覺得前所未有的饑餓,這些早就吃遍的美食忽然間又變得可愛起來。
那就吃它一頓好了。
于是密探也化身食中餓鬼,大快朵頤起來。
辛棄疾吃下最后一口八寶飯,覺得口中甜膩,咂咂嘴,便看見街邊有賣羊脂韭餅的。
此時他雖然感覺肚子已經飽了,但是嘴巴還想吃,雖然覺得晚上吃太多不好,可是見著如此盛況,不大吃一頓似乎對不起這一次南下。
想了想,覺得也是難得,來都來了,何苦壓抑自己?
于是他就決定再來一份羊脂韭餅中和一下口中甜膩。
羊脂韭餅一口咬進嘴里,正準備感嘆這份濃濃的油香,忽然間又看到了賣油燜雞腿的,那黃燦燦油油的油燜雞腿在燈光的映照之下居然能發光,看的辛棄疾兩眼發直。
好久沒吃雞肉了,那就…吃一只?
于是辛棄疾花錢包了兩只雞腿,也給部下們一人買了兩只雞腿,然后一口羊脂韭餅搭配一口雞肉,滿嘴油光,雖不甚雅觀,倒也省去了冬日里嘴唇干裂之苦。
走了一會兒,辛棄疾覺得累了,也覺得口中干渴,正好瞅見街邊有一賣鮮魚湯的行腳攤子,便帶著六個隨從賣了六碗魚湯。
六人圍著一張矮腳桌子坐了下來,一邊吃手上的東西,一邊喝鮮美的魚湯,好不快活。
在這行腳攤子內喝魚湯的人還有另外兩桌,辛棄疾邊吃邊喝,邊聽著這兩桌人的談笑風生。
似乎是清河坊街邊某家陳姓男主人死性不改,賊心不死,盡管被多次收拾,依然偷家里的錢去花月樓吃花酒,玩女人,被家中管事婆娘知道了,于是舉著搟面杖追著他打了一整條街。
好家伙,那叫一個驚心動魄,陳家男主人身材瘦小,妻子卻人高馬大頗為彪悍,舉著搟面杖追著打,打的陳家主人鬼哭狼嚎。
街邊街坊笑看風云,看到興起處,大聲叫好者有之,搖頭苦笑者有之,出謀劃策指明方向者有之,張羅著給陳家男主人找接骨大夫者亦有之,沒心沒肺的孩童都以為這是好玩的游戲,拍手叫好,樂不可支。
一場風波之后,陳家男主人被抬著回了家,第三次趕來為他接骨的接骨大夫對陳家男主人表達了誠摯的感謝和由衷的敬佩。
辛棄疾聽著聽著,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嘴里嚼著雞腿肉和羊脂韭餅,抬起頭,看了看周圍。
燈火籠罩之下,整條商業街都像是泛著一層桔紅色的光一般,遠遠望去宛若天上人間,身處其中,叫人沉醉。
人們有的是歡聲笑語,有的是歡樂無邊,仿佛沒有哀愁、沒有哭鬧,仿佛千百年間仁人志士們追求的一切就在這里。
耳邊是喧鬧聲,是歡笑聲,是叫賣聲,是煙花爆竹之聲。
是丈夫對妻子的和聲細語,是妻子對孩子的溫柔囑咐。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真好啊。
有那么一瞬間,辛棄疾想著若是能永久停留在這一刻,這人生該多么幸福?多么美好?
旋即,富有煙火氣和人情味兒的笑容從辛棄疾臉上斂去。
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只是幻夢罷了,是一個真實的可以觸碰的幻夢。
他不是和平使者,他是戰爭代言人,他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戰爭。
戰爭的刀劍懸在臨安城頭上,可是這座城內的人們卻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一般,還在按部就班的歡慶。
這樣真的快樂嗎?
這轉瞬即逝的深情人間真的快樂嗎?
辛棄疾沉默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大口吃喝,和護衛們一起把手中東西吃完,鮮美的魚湯喝完。
然后他站起來,走到了攤主身邊掏出了錢袋,用剛學會不久的蹩腳的南音向攤主詢問價格。
“五文錢一碗鮮魚湯,一共六碗,合計共三十文錢。”
攤主笑容可掬,微微前傾身子,笑吟吟的看著辛棄疾。
辛棄疾于是掏出了一把銅錢,也沒細數,就塞到了攤主手里。
“魚湯很好喝,多的你就留著吧。”
說著,辛棄疾轉身就走。
攤主有些驚訝,看著手中滿滿一捧明顯超過三十文錢的銅錢,忙說道:“客官,多了,真的多了。”
辛棄疾停住了身子,轉過頭看著滿臉笑吟吟的攤主。
“咱們雖然是小生意人,但是也得講究個一分價錢一分貨,冬日里撈魚不簡單,所以四文錢的魚湯賣了五文錢,但也就那么多了,再多,就不講道理了。”
攤主挑出了三十文錢,然后把多余的錢遞還給了辛棄疾。
辛棄疾看著店主雙手奉還的銅錢,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人到中年胖乎乎的攤主,感覺他看上去很面善,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尖酸刻薄的小人。
“給你了,留著便是,魚湯好喝,我很高興,這算是賞錢,不用還我了。”
攤主瞅了瞅辛棄疾,見他不似作偽,又是一副富貴樣,便笑了。
“還不曾見過您這般大方的客人。”
辛棄疾笑了。
“來這兒的人都小氣?”
“那也不能這樣說,一分價錢一分貨,明亮著做買賣,哪有小氣的說法?都是過日子,怎么過都是過。”
攤主看著辛棄疾,問道:“您這口音,聽著不像本地人,您是?”
“北邊來的客商。”
辛棄疾笑道:“臨安城里應該哪里來的人都有吧?”
“那可不,哪兒的人都有,北邊明國、南邊大理國、占城國,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番邦人,但凡是來了臨安的,也都愿意來咱們這一條街上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攤主笑呵呵的說道:“咱這攤子也在這兒開了十多年了,見的多了。”
“挺好,挺好。”
辛棄疾笑著點了點頭,懷著莫名的情緒帶著六個隨從轉身離開了。
“客官慢走,改日若有機會,再來咱這攤上喝碗魚湯吧,不要錢。”
攤主鞠躬相送。
辛棄疾回頭深深地看了這攤主一眼,朝他笑了笑,揮了揮手。
雖然不知道是否還會再來,也不知道再來的時候這攤子還在不在,但是不管怎么說,心情是好的,是愉快的。
人間煙火氣,撫平了辛棄疾那顆莫名躁動的心。
吃飽喝足,夜色漸深,元宵燈會卻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人們依然興致盎然,人來人往之間,依舊是歡聲笑語。
不只是為了美觀還是為了照明,不僅街邊燈柱上有燈,街邊樹枝上也掛滿了彩燈,樹上沒有樹葉,就像是長出來了這美妙的彩燈似的,流光溢彩,看上去別有一番韻味。
一路走過去,一支游龍隊伍揮舞著亮堂堂的魚龍燈籠喊叫著過了他身邊,周圍的人鼓掌歡笑,欣賞著這美妙的魚龍舞。
辛棄疾身邊一家子臨安人家庭正在就晚上是該吃甜食好還是吃咸食好。
男主人力主咸食,女主人和孩子力主甜食,男人拗不過妻子和孩子,只能無奈妥協,吃起了一年到頭也難得品嘗一次的甜食。
另一邊爺孫兩個正在就冰糖葫蘆到底該怎么分配而產生幼稚的爭執。
爺爺說自己年紀大,應該多吃一個,小孫孫說自己年紀小,應該多吃一個,爺孫兩個各執己見,爭執的不亦樂乎。
真好啊。
一邊走著,辛棄疾就一邊如此感嘆著。
為什么那么美好呢?
為什么這腐朽墮落的國度之中,也能出現這樣一幕人間煙火情呢?
辛棄疾的腦海里又忍不住的想起了那兩個帶著孩子朝他磕頭謝恩的婦女,眼前浮現出了他們衣衫襤褸面色青紫的模樣。
她們還好嗎?
還活著嗎?
這臨安城內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是否也能讓她們嗅到一絲一毫呢?
能嗎?
不能嗎?
這僅僅只在臨安城內溫暖的煙火氣,為什么不能也溫暖一下臨安城外那冰冷肅殺的人間絕境呢?、
城里城外,為何有著如此之大的差距?
辛棄疾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這一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在這歡樂的人潮之中的疏離感。
他心中的疑惑與凄愴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把他與這方歡樂的世界隔絕開來——他們中間已經隔了一道可悲的厚壁障了。
身處于此,卻又與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是那么的不同。
這里的一切仿佛都無法對他形成任何的吸引力,反倒不斷地把他往外推,推到了臨安城外冰冷的雪地之中,推到那群凄愴的無路可走的流民們身邊。
讓他感受到冰冷徹骨的寒涼。
他就那么一路走著,走著,神態迷離,眼神飄忽。
他走過了熱鬧的歌舞聲樂群。
他看著揮舞著各式彩燈歡樂無比的人們,耳畔是他們的歡聲笑語與暢快明亮的音樂。
他看著周邊裝點著各式彩燈的樹木。
一陣被煙火氣加熱的暖風吹過這條街道,吹得彩燈晃動,連帶著光點也跟著搖晃。
于是他低聲呢喃著。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他走過了歡樂游街的隊伍。
一輛瑰麗的節日花車從他身邊緩緩駛過,花車上專業的表演者們竭盡所能調動著周圍觀眾的情緒。
花車旁游街的表演者們身著各式各樣的服裝,手上拿著各式各樣辛棄疾都沒見過的樂器,緩步慢走,吹吹打打,輕快的樂章彌漫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他低聲呢喃著。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他走過了歡笑的人群。
妝點著節日盛裝的神仙眷侶們從他身旁經過,手持團扇面若神仙的仕女們也成群結隊從他身旁經過,嬌美靚麗,歡聲笑語,待得經過之后,徒留暗香。
他還在低聲呢喃著。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歡樂美食節的盡頭,辛棄疾愕然站住腳步。
他望著面前的清冷的逐漸散入深夜的人們,再一回頭,望著那一方熱鬧喧囂的朦朧世界。
他仿佛身處于兩個世界的交匯處,巨大的撕裂感撕扯著他。
“眾里尋他千百度…”
他黯然低下了頭,少頃,他又轉過了身子,抬起了頭,直視著前方清冷的深夜,深吸了一口氣。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最后一個韻腳落下,辛棄疾邁開腳步,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方熱鬧喧囂的橘紅色的朦朧世界,義無反顧的走入了清冷的嚴寒世界之中。
他張開雙臂,擁抱著寒涼的空氣,體驗著錐心刺骨的感覺。
他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