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趙構的問題,王綸驚訝地咽了口吐沫。
他不敢相信這個一直以來都軟綿綿的皇帝居然會主動詢問軍備的事情,乃至于——
有了想要開戰的心。
為什么?
他不知道趙構走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不知道素來畏敵如虎的趙構為什么忽然間有了戰備的心思。
或許是因為面對的敵人不同?
或許是沒有和明軍交過手所以趙構心懷幻想?
王綸不知道原因,可是王綸知道他的職責所在。
于是他向前一步。
“陛下,大宋軍備的報告,臣已經上表很久了。”
趙構略有些尷尬。
之前的他只想著安穩度日,歡樂享福,以及幫助下面的小兄弟再次抬頭,重振男兒雄風,抓住壯年的尾巴好好瀟灑一下,哪里會關心這些事情?
那個時候和他談軍事不就等于是在要他的命嗎?
但是現在…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以當下大宋的軍備,能否對抗明國軍隊?”
王綸沉默了一會兒。
“大宋額定兵員數量總共在四十一萬三千七百六十二人,但是根據之前的戰備調查顯示,其中起碼有三成被各地軍官、邊地守官吃了空餉,剩下的七成中真正的精兵數量也不多,有大量老弱病殘濫竽充數。
且各地情況非常復雜,吃空餉的情況分布不均,有恪盡職守兵員滿額的,也有大量吃空餉只顧自己的,目前為朝廷懲戒的人數數量有限,以小見大,或許還有很多類似的事情沒有被發現。”
他稍微提煉了一下之前的軍備報告的內容。
趙構的臉色差了很多。
“大宋安穩不過十幾年,就到了這個地步?”
“是的,一旦和約簽訂,文恬武嬉已是常態,軍備廢弛,軍隊操練嚴重不足,相當多的士卒被當做軍官的私奴指示,耕田打雜無所不為,就是不訓練。
少數維持訓練的軍隊也是軍紀敗壞,日常只是喝酒賭錢,有上官巡查就裝模作樣操練一番,上官一走恢復原樣,繼續喝酒賭錢,根本也不會主動操練戰技,所以臣才建議陛下整頓軍備,才…”
“可以了,具體情況我已經知道了。”
趙構趕快阻止了王綸繼續說下去,忙問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一旦開戰,大宋最多能調動多少可戰之兵?”
王綸稍微盤算了一番。
“若僅僅只是防守,最多可調動二十萬左右的兵馬,若選擇進攻,當下不可能多于十萬。”
“二十萬是一地還是…”
“淮南、荊湖、四川三地之總和。”
趙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大宋四十萬兵馬,居然被吃了那么多空餉?”
“三成算是好的,臣甚至聽聞某些地方五兵有三被吃了空餉。”
“什么?!”
趙構一拍桌子:“是誰?!膽大妄為!三成我也認了,他居然要了六成?是想造反嗎?!”
王綸忙說道:“只是聽聞,尚且沒有真憑實據,算不得準,或許只是謠傳。”
“什么謠傳?我要的是真實的數字!真實的數字!”
趙構拍著桌子怒吼道:“王綸!你這個樞密使是怎么干的?為什么如此失職!你還想不想做了?!之前的事情也是,一點都不嚴謹,一點都不謹慎!樞密使何等要職!你說!你還要不要做!”
王綸被嚇得趕快跪下。
“臣知錯!臣知錯了陛下!但是陛下,臣真的是竭盡所能了!臣每每派人前往軍中調查,總是會遭到莫名其妙的阻礙,軍中軍官上下沆瀣一氣,很難查出真正的情況,若真的要全面排查,非陛下親自下令且單獨組成一支調查隊伍才行!”
趙構氣的站起來左走一圈右走一圈,思來想去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明國都欺負到家門口了,咱們自家的軍備卻廢弛到了這個程度,看來不管管是不行了!不管怎么說,王綸,這件事情交給你去辦,你要權,我給你,人你自己去選,我要結果!”
王綸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陛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在短期內整頓軍備,是不可能見到大的成效的,而若明國趁我不備,南下脅迫,大宋將非常困難。”
趙構當然知道這話說的不假。
之前王綸多次上表向他提起整頓軍備的事情,他無心無力,只覺得想要過安穩舒服的日子,根本不想費那么大的心思整頓軍隊。
趙宋皇室的家法傳統,就是榮養武將,讓武將變得足夠富裕、舒適,這樣就算地位低,沒什么尊嚴,他們也不會想要造反。
歷代皇帝哪個不知道吃空餉的事情?
可是他們根本不會想要全面解決,也難以全面解決。
吃空餉早已被默認為是武將除了正規福利之外的潛在福利了,真要整治吃空餉的事情,就等于要對全體武將的利益所在開刀,必然引起武將群體的集體抗議乃至于反彈。
而且這也有助于朝廷鉗制武將、控制兵權、避免武將勢大奪權,經歷過苗劉兵變、淮西軍變和四大將事件的趙構對此還是相當敏感的。
和平的時代,平庸且聽話的軍隊,這是趙宋家法之所以能夠解決五代遺風的精妙所在。
可在亂世之中,這樣的家法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只是作為皇帝,趙構這位大神又怎么能承認這件事情的本質是自己沒有及時整頓軍備、耽于享樂和故意放縱而造成的呢?
“平時不整頓軍備,事到臨頭才發現無兵可用,諸臣誤我!王綸!你也誤我!”
趙構強行甩鍋給王綸,無視了之前王綸多次上表要求整頓軍備的事實,讓王綸大為驚訝。
但是驚訝歸驚訝,王綸知道趙構需要一個臺階,需要一個背鍋俠,需要一只可以為他扛起責任的替罪羊。
于是他只能悲催的向趙構認罪。
“臣知罪,請陛下饒恕。”
“起來,去辦事,許你戴罪立功,若不能戴罪立功,數罪并罰!”
趙構一臉威嚴的告誡王綸。
于是王綸悲催的成為了主要負責任的人,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一肩挑起了這次突發的政治事件。
另一頭,湯思退和沈該全權負責起了和辛棄疾談判的重任,誓要用大義名分把辛棄疾和明國的無理要求駁回。
因為趙構很生氣,不想見辛棄疾,所以辛棄疾就直接和湯思退與沈該談判。
這一回談判可就沒有之前那么友好的氛圍了,湯思退和沈該滿面寒霜,看著老神在在的辛棄疾,擺出了一副決不妥協的姿態。
“辛總長,對于大明國此番遣使南下,我等以誠相待,本以為辛總長會帶來兩國攜手共渡難關的好消息,可不曾想,大明國卻是要違背兩國訂立的盟約?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湯思退一坐下就開始對辛棄疾發動進攻。
辛棄疾冷笑一聲。
“湯相公此言差矣,兩國訂立的盟約中,有任何關系到治理黃河的內容嗎?沒有吧?兩國當然睦鄰友好,互幫互助,而且你們說,大明國成功治理黃河了,南朝不會因此得利?”
湯思退眨了眨眼睛,尋思了一番。
目前淮南地確實在南宋的統治當中,每當黃河泛濫奪淮入海的時候,南宋也會遭到侵襲,絕非毫發無傷。
明國如果成功治理黃河,把黃河改回故道,南宋當然會得到利益,能夠回復淮南之地往日的繁華,增加財政收入,減少防災損失等等。
這倒是實實在在的利益,所以明國方面提出向南宋索取一些治理黃河的費用看上去也是合情合理…個鬼啊!
湯思退一拍桌子。
“這是北朝自己的事情,治好與治不好都是北朝自己的選擇,受災與否也是兩國自己面對的,我朝可從未要求北朝在黃河泛濫的時候為淮南地遭受損失而付出費用!”
“南朝好意思這樣說嗎?黃河淪落到今天這個份上,是誰干的?南朝心里不清楚嗎?”
辛棄疾滿臉嘲諷道:“南朝仁宗皇帝神宗皇帝哲宗皇帝三次整治黃河,三次失敗,每一次都釀成大災,不只是我們這樣認為,南朝自己人不也這樣認為嗎?
我聽說第二次回河失敗的時候,蘇東坡就在徐州,被大水一沖差點跟著全城百姓一起喪命,僥幸逃回一命之后就對著朝廷破口大罵,引為一時盛談,你看,難道這是我說的嗎?”
“那…那…”
湯思退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