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商場三樓的過道上,看著女裝店的櫥窗,玻璃后面的模特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那一張張臉被刻上了同樣的表情。
它們在看著韓非,韓非也在看著它們,直到某一個模特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脖頸冒出了雞皮疙瘩,韓非不知道三樓藏了多少鬼,他硬著頭皮靠近黃鸝曾呆過的那家女裝店。
櫥窗里已經更換了新的模特,她穿著和黃鸝類似的衣服,再仔細看看的話會發現,她長得也和黃鸝有幾分相似,從睜開的眼睛到飽滿的嘴唇,還有順著小腹往下流淌的血跡。
在某一個瞬間,韓非感覺所有的模特都在看著他,每一個模特好像都擁有自己的生命,她們對韓非沒有那種直接的惡意,只是想要把韓非留下來,彎折手臂和雙腿,折疊成和她們一樣的模特。
黑暗中無數的目光盯著韓非,最開始她們只是看著,可當黑暗逐漸蔓延開的時候,一顆顆頭顱從商店櫥窗伸出,她們穿著嶄新的衣服,朝著韓非張開了自己的雙手。
試衣間的布簾不斷抖動,韓非來到第一次和紅衣女人相遇的地方,商店地面上堆滿了試穿過的衣服,可店里的那位顧客依舊很不滿意,似乎她想要找的不是喜歡的衣服,而是丟失的皮膚和軀體。
血肉是靈魂的外衣,商場老板奪走了妻子最喜愛的外衣,現在他的妻子回來討債了。
商場的廣播發出刺刺啦啦的電流聲,好像有一個孩子在開心的笑,午夜的音樂被人打開,低沉壓抑的旋律籠罩住了所有在黑夜中活動的人影。
清脆悅耳,緩慢柔和,像是一只被關在籠中的黃鸝鳥在唱歌,只不過她的嗓子被塞進了刀片,每一句歌都要混雜著血。
神龕主人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左右耳朵的聲音從不同,變為一致,在真實和虛幻不分彼此的時候,也就是韓非徹底沉淪的時候。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隨著音樂里的鼓點跳動,越來越急促,仿佛要蹦出胸膛。
那種緊迫急切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壓來,這商場正在慢慢變成一座監牢和迷宮,將他永遠困死在里面。
“你也會在這里死去,就像我一樣,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
嬉笑聲在女裝店內響起,等身鏡上映照著正在比劃外衣的女人,她一件件更換紅色的外衣,直接摘去最后一件人皮。
被鋼筋刺穿的胸膛殘留著一個漆黑的孔洞,鏡中人影胸口的孔洞正好映照著韓非的臉。
女人慢慢轉身,所有鏡子里的她都看向了韓非,雙手向上捧起,韓非感覺自己的脖頸被掐住,那種力量遠不是自己能夠抗衡的。
李大興很恐怖,但他只是這里最弱的一個。
雙腳慢慢離開地面,強烈的窒息感把韓非憋得臉頰發紫,他感覺自己再不逃的話,可能真會死在這里。
揮動往生刀,用神龕主人被折斷的五指抓向自己脖頸,在他將脖頸劃出血的時候,那強烈的窒息感稍微減弱了一些。
“三樓不能久留。”
放棄去找商場老板的前妻,韓非朝樓上沖去。
原本正常的電梯已經全部變成了沾滿唾液的長舌,從商場頂部懸下的彩帶和燈鏈變成了一根根黑色的頭發,鑲嵌在最上方的燈具則好像一顆顆睜開的眼珠。
荒誕、詭異、驚悚。
在舌苔上狂奔,與死神和厲鬼賽跑,韓非好不容易才到四樓,這一層首先映入他眼中的就是一個老人。
對方穿著和他一樣工作制服,掛著工作證。
看到韓非上來,老人也很驚訝,他步履蹣跚,跌跌撞撞朝著韓非走去。
嘴巴張開,他好像準備跟韓非說什么,但韓非只注意到對方那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上沾著大量木屑。
“你是來接替我的吧?是到了交班的時候了嗎?我終于等到你了,我還以為你們再也不會管我了。”老人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一只巨大的蟲子,他的手腳快速向前甩動,身體嚴重扭曲。
“來接替你的人叫李大興。”韓非繼續向上,他爬上電梯,也看到了老人的后腦。
這名老員工的后腦被挖空,那里還殘留著一個大洞,不斷有發霉發臭的木屑從腦洞里灑出。
“等等,等等我,等等我!”老人也跟著爬上了電梯,他手腳并用,臉上的表情愈發扭曲。
“這是商場的企業文化嗎?每一個人都這么熱情?”韓非無法甩開緊緊追在身后的老人,他現在必須要打起十二分注意,一旦他不小心滑倒,那他恐怕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的機會了。
狂加體力的好處在這一刻顯露了出來,韓非在老人跟過來之前跑到了五樓。
空氣中飄著濃濃的臭味,黑暗中也有了些許微光,韓非甩開老人決定在五樓停留。
他第一次看見李大興的時候,對方就抓著什么東西站在五樓,韓非懷疑當時李大興抓著的大件物品就是他丟失的同事。
熟食店里散發出刺鼻臭味能把人熏暈,韓非看著那掛有小燈籠的商店,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了菜刀砍在案板上的聲音,一塊塊肉飛濺在白布上,那廚師似乎已經瘋了。
遠遠張望,進入店內的韓非看向后廚,背對他站立的廚師高大威猛,只是他的案板旁邊擺放的全都是菜刀、斧頭之類的東西。
廚師使用的食材也不是從冰箱里拿出的,而是從廚房旁邊的行李箱。
剁碎了案板上的肉之后,廚師將旁邊行李箱踢到一邊,他用力打開櫥柜的門,里面密密麻麻塞滿了黑色的行李箱。
隨便抽出一個,行李箱上還沾染著發黑的血污。
拉開行李箱拉鏈,背對韓非站立的廚師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那行李箱里是空的,什么都沒有。
一點點轉身,廚師的脖頸拉長,頭顱向后倒轉,一張血淋淋的臉盯上了韓非:“原來…你跑到了這里。”
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拿著剁肉的厚背菜刀,廚師從后廚沖出。
“你加班加瘋了嗎?”
韓非撒腿就跑,這商店里死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那么簡單。
廚師追著韓非跑出熟食店后,他那一柜子的行李箱都在動,好像裝在里面的“食物”準備出來一樣。
商場現在已經變得十分陌生,韓非眼前有一條條的路,但似乎每一條路都是死路。
“拖著行李箱還能跑這么快?今天要是被你追上了,那我快三十點的體力豈不是白加了?”
韓非對熟食店的廚師毫無印象,他進入記憶世界后根本沒和對方接觸過,現在的他只能根據經驗去推測。
四樓男裝區域,穿著舊貨商店工作制服的老人好像就是裴羊的師傅,那個前段時間死在店里的老人,由此可以推斷廚師也是死在商場里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神龕的原因,所有死在商場的人都會被永遠困在這里。
五樓的熟食店不止一家,其他的店門里雖然沒有發瘋的廚師,但卻有坐在黑暗里的食客,那些家伙全部背對韓非坐在屋子里,似乎在等待著廚師上菜。
韓非在五樓看見李大興的時候,他應該也是成為了這里的食客。
奔跑聲傳來,一些原本背對韓非坐著的食客慢慢扭頭,他們快要擠出眼眶的紅眼珠子盯著韓非,手里沾著人血的滿頭掉落在地,鮮紅的舌頭從嘴巴里伸出,慢慢舔著自己的干裂的嘴唇。
他們發現了更好吃的東西。
一位位食客起身,他們穿著各不相同,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衣衫襤褸,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接受不同的教育,可在看到新鮮奔跑的人肉時,依舊興沖沖的追了出來。
有人故作紳士,小聲譴責,藏在背后的手里卻準備好了刀叉。
有人拿出了繩索,甩到韓非身前,嘴里說著要救他,臉上卻滿是貪婪。
每一名食客都會在眾人面前偽裝,誰也沒有光明正大的提出要分食韓非,但每一個趕來的圍觀韓非的人卻都又抱著這樣的心思。
韓非也不明白神龕主人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瘋狂的幻覺,他覺得神龕主人在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后,已經開始變得偏激,他控制不住的在向深淵傾斜。
“不能被他們抓住!”
拼盡全力,韓非才從食客的圍堵中逃出,這種情況下他別說去尋找李大興的同事,自己能保住命就算不錯了。
熟食區的臭味逐漸變淡,掛在飯店門口的小燈籠也變得模糊,韓非捂著自己的心臟,大口的喘著氣。
高度緊張,劇烈運動,身體和精神都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彎下腰,韓非也不知道自己躲在了什么地方,左右耳的聲音已經開始混淆,商場廣播里的黃鸝已經不再唱歌,而是發出痛苦的嘶吼和尖叫,那根本不像是一個人能夠發出的聲音。
心臟咚咚直跳,血管在皮膚表面浮現,在韓非快要到極限的時候,他頭頂忽然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微弱的光亮映照到了身前的地板上,韓非扭頭朝背后看去,擺在貨架上的電視不知何時被打開,一個披頭散發,腹部流血的女人出現在屏幕當中,她穿著大紅色的衣服,嘴里無意識的發出笑聲。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踮著腳尖,像是在跳舞。
纖細的手朝著兩邊伸開,慢慢的來到了還未建好的水泥平臺上。
人們驚訝的注視著這個瘋子,這個美麗瘋狂的精靈。
她滿是傷口的腳踩在灰塵當中,她望著還在修建的龐大建筑,一點點的抬起了頭。
嘴巴張開,她好像在說著什么,直到她一步踏空,墜落下來!
電視屏幕中的女人向下掉落,但韓非卻在自己耳邊聽到了風聲!
仰頭看去,那張面目猙獰的臉就在自己頭頂,女人的臉幾乎要被凜冽的風撕開!
本能的向上揮刀,但韓非卻什么都沒有擊中,他心有余悸的望著四周,所有電視全部被打開,黑紅的屏幕上不斷重復著女人墜落的過程。
“她好像不是自殺?”
女人最后的狀態明顯不正常,她笑的太過恐怖,比哭還瘆人許多。
而且韓非看的很清楚,女人最后一步是無意間踩空的。
“她跳舞的樣子像一個提線木偶。”
匆忙逃出家電區,可接下來又能往哪里逃呢?
整個商場就像是魔鬼的熔爐,所有東西都在異變,韓非現在才深切明白世界異化的可怕。
神龕主人正在慢慢瘋掉,幻覺和基于現實的記憶扭曲在一起,如果沒有神龕主人母親的祝福,如果沒有完成之前那個任務,也許整片記憶世界都會變成這樣。
“任務要求存活三十天,可實際上正常玩家肯定不可能活到最后,我必須要在世界異化到最糟糕的地步之前,成為神龕新的主人。”
尖叫聲在耳邊響起,韓非被逼著跑向頂樓,他一刻都不敢停下。
商場已經徹底陷入混亂,韓非看著已經到頭的電梯,他默默轉身。
四周都是通道,但卻沒有可以逃的路。
饑餓的食客,悄悄挪動的行李箱,瘋狂的廚師,還有大量超乎韓非想象的怪物從黑暗中爬出,無窮無盡。
“我原本還以為這些東西會一點點出現,也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向后倒退,陰影如同潮水漫向韓非。
它們在緩緩接近,想要將韓非也拖入其中。
“如果全都墮入了黑暗,那世界上還會有誰來幫你們?”
似乎沒有了其他的選擇,韓非在一步步后退中,來到了頂樓的一家小店,為了不讓黑暗淹沒身體,他爬上了店門口的桌子。
此時他站在商場最高的地方,護欄在腳下。
扭過頭,韓非從七樓往下看。
一樓的商場中央,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正仰頭看著他,似乎是在等待他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