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灰色的云層遮蔽了點點繁星,清寂的月光從縫隙中灑落,鐘樓的影子投射而下,把廣闊的空地變成了巨大的日晷,夜色下的卡塞爾學院像一座沉睡的古堡,寧靜而悠遠。
這個時節的微風清爽宜人,樅樹影在緩緩漫步的兩人腳邊搖曳,四下安靜得出奇,廣場中央那座微型巴洛克式噴泉里汩汩的水聲好似一首輕快的歌,噴泉上雕塑的造型幾乎是照著羅馬那座著名的特雷維噴泉仿制的,只是諸神的雕像都被換成了神駿的天馬,女武神們騎坐在上,向著中間那條夭矯的巨龍高舉長劍,微型噴泉正對著的那座巨大建筑就是英靈殿。
剛吃完了宵夜從餐廳里走出來的幾個學生看見了那兩個在樹影里慢慢走著的人影,面面相覷,然后識相地走開了,在晚上隔著幾百米的距離就算是混血種也不一定能看清人的臉,但光看那雙幾乎能當手電筒使的黃金瞳,他們不用猜就知道那兩個人是誰。
楚子航望著噴泉里泛著微光的流水,怔怔出神。
堆積了很久的烏云分明沒有落下一滴雨水,可他的耳邊仿佛有暴雨的轟鳴,那種仿佛身在幻境中的感覺又出現了,自從這次回到學院后,他就常常感覺自己半夢半醒,有時從睡夢里醒來,他甚至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學院的宿舍里還是在‘爸爸’的別墅里那張大床上。
他為此專門去咨詢了心理學教員富山雅史,得到的回答是自己的精神狀態一切正常,也沒有心理疾病的征兆,楚子航描述的那些幻覺也許都是‘靈視’的一部分,可產生靈視的前提是有什么東西能引起龍血的共鳴,楚子航回到學院后就連生活作息都和以前一模一樣,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原因。
除此之外,那個雨夜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夢里,有時醒來之后肩胛處的胎記灼燒似地疼,他甚至需要禪坐幾個小時才能平復那種微微心悸的感覺。
楚子航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但他也不會一直在這件事上糾結,還是按部就班地上課,訓練,完成論文,給媽媽寫郵件,精密如原子鐘的生活作息沒有發生絲毫動搖。這種事對于一般人來說或許是精神上的折磨,可他沒幾天也就適應了。對他來說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一開始再難以接受,漸漸地也就習慣了,然后生活如常繼續。
或許他現在又想到這些是因為之前在訓練館里和寧秋的對話,有人和他談到后悔的事情,他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么一件。但他也不怪寧秋,反倒樂意拿自己作例子去說,他今天看見寧秋的眼神,感覺就像是在鏡子里看著十五歲的自己。后悔的事情楚子航已經經歷過了,所以他想盡量讓別人不要留下遺憾。
幾縷纖柔的發絲隨風揚到了眼前,楚子航回過神,微涼的風里帶著一股熟悉的清新氣息,像是雨后葉子上的芳香。
他這才想起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漫步,夏彌離他不近不遠,走在比他稍前的地方,手里提著的保溫桶晃晃悠悠。夏彌平時就像個話癆機器,只要開一點說話的由頭她就能跟你叨叨個沒完,最后把話題聊得天南地北不知去向,她今天難得這么安靜,以至于楚子航甚至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楚子航忽然有點緊張,夏彌上一次這么安靜還是在斯萊布尼爾上,他至今還記得她在月光下美麗而脆弱的剪影,仿佛肥皂泡泡一樣一戳就會破裂。
但他并不是擔心女孩的精神狀態,這種緊張就好比公司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開會,說被我點名的就是這批裁員的名單,于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祈禱自己的名字不要出現在禿頂主管的嘴里。他委實不擅長應付這種事情,恨不得現在就和夏彌分道揚鑣,可他又沒法不管。
一陣掙扎之后,他輕咳一聲:“今晚月色不錯。”
“師兄你是不是不知道夏目漱石?”夏彌幽幽地問。
楚子航一愣,他知道這位日本的國民級作家,但從未拜讀過他的著作,楚子航上一次看純粹的文學作品還是高中時為了練習英語找來了百年孤獨和局外人的英譯版。
他猶豫了一下:“有什么…問題么?”
“我就知道。”夏彌嘆氣,“在日本這句話基本就等于表白你知道么?”
楚子航被震撼了,久聞日本文學情感之細膩已經到了矯情的地步,卻萬萬沒想到這幫人能騷包至此,一句這么普通的話都能被釋義成情人之間互表心意的方式。這委實觸及了他的知識盲區,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會長大人想說什么就說唄,還這么拐彎抹角的。”夏彌翻了個白眼,“看我這么久沒說話所以想問我怎么回事?”
楚子航無話可說,只能點頭。
“我給自己的那份便當做多了,吃得有點撐。”夏彌黑著臉,“感覺自己又要胖了,很心痛。”
楚子航默默地扭過頭,否則眼角抽動的樣子就會被夏彌看到。堂堂獅心會長在實戰演練課上所向披靡,卻屢屢在這個二不兮兮的學妹面前折戟沉沙,他有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天生克星,突然間有點相信風水命格一類的學說了。
“師兄你在家都是別人做飯么?”夏彌問。
“是,我家里有保姆。”
“真幸福…差點忘了你是少爺,該死的階級差距。”夏彌撇撇嘴,“我初中之后每天放學都要包攬全家的伙食,累都累死了。”
楚子航想了想,給出了個中肯的評價:“手藝還不錯。”
“哇塞師兄你真不客氣,我練了十幾年的廚藝你就評價一個‘還不錯’?”夏彌瞪眼,“你要求是有多高啊?”
“吃的東西只要營養足夠就好了,味道其實無所謂。”楚子航淡淡地說。
夏彌像看怪獸一樣看著他:“人生的意義不就在于好吃的東西么?師兄你過的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啊?聽起來毫無幸福指數可言。”
楚子航沒說話,每個聽說他生活習慣的人都會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愷撒還曾為此挖苦說他是中世紀來的苦行僧,但他也沒想過要改,這樣的作息對他來說是最好的。
“說起來我好像從來沒在餐廳見過你誒,師兄你平時都是電話訂餐么?”夏彌很好奇。
“我每天早晨六點都會固定去吃早餐。”楚子航說。
“午飯和晚飯呢?”
“吃完早餐我會拿兩個雞蛋三明治,我中午一般有課,晚上很少吃東西。”
夏彌愣了一會,隨即嘆息:“真讓人沒法信…去西藏修佛也沒你這么艱苦的好么?”
“小時候我媽媽不太會做飯,所以習慣了。”楚子航說。
男人離開而外婆又不在的那段時間里,他每天都只有沒完沒了的速凍食品和方便面吃,媽媽有時候想起來了會往鍋里丟兩根青菜或者打個雞蛋,這就是全部。反而每天在媽媽睡前,他還會記得按照男人的叮囑給她熱一杯牛奶喝。
所以如今在楚子航看來這些都不重要,有些東西童年時缺少了,你還是毫無障礙地長大了,于是也就不再需要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比如陪伴。有一種說法是如果年輕人能夠一個人撐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以后也能夠輕松地一個人生活下去,很多人都無法忍受孤獨,但過了某個年紀你突然就會覺得這些事無足輕重了,它只是對于以前的你來說重要,僅此而已。
“喂,明明是個大少爺還這么可憐是鬧哪樣嘛…”夏彌嘟囔。
“我沒有覺得自己可憐。”楚子航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匯報論文。
夏彌安靜了一會,忽然說:“師兄你討厭過你媽媽么?會不會怪她沒有好好陪過你?”
“不會。”
“我也沒有過,我小時候他們都很忙,沒時間做飯也是因為要加班,所以雖然很累我還是會踩著凳子給他們準備晚飯。”夏彌踩著地上的樹影像跳房子一樣走路,“但是后來我想明白了,小時候我其實埋怨過的,就像我埋怨過哥哥一樣,以前老覺得他吵死人不想理他,但最后也只有他會一直整天拉著我要我陪他玩。”
楚子航一怔:“我以為你有很多朋友。”
“為什么?”
楚子航不知道該怎么說,但他就是這么覺得。夏彌看起來就是那種陽光一樣的女孩,和他這樣的人完全相反。有誰不喜歡午后的太陽呢?只是待在她旁邊就會讓人覺得溫暖舒心,能忘記一切煩惱似的。
“師兄你把女孩子的世界想得太簡單了。”夏彌撇嘴,“我高中的時候還被孤立嘞,男生都想跟我說話但是都沒膽子,女生們大概都看我不順眼。最后我做班級值日都是一個人,可慘了。”
楚子航一怔,他忽然感覺自己以前似乎在哪里聽說過類似的事情,甚至是親眼見過,他一個人走在校園里,有個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孩在不遠的旁邊,后面的所有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可她的背影那么孤單又那么輕盈,步伐輕快得像是一只離群的小鹿,高高束起的馬尾上綁著彩色的發帶。
可他努力地回想也毫無線索,到底在哪里見過呢?或者這又是他的另一個幻覺?
兩個人在岔路口停下了,夏彌朝他揮揮手:“女生宿舍在這邊,我先走啦。”
楚子航猶豫了一下,最終什么都沒說,女孩一蹦一跳地消失在黑暗里。
世界忽然間就安靜下來,陰云密布的天空幽深而高曠,楚子航忽然有些恍惚,夏彌的背影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女生的背影仿佛重合在了一起,生動又模糊。
他在原地站了兩秒,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宿舍。現在是十點十一分,他還有時間讀完翠玉錄的譯本,寫完一篇論文,然后休息。
沖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半個鐘樓,楚子航猛地抬頭,只看見爆炸的煙塵像火山爆發一樣滾滾而落,驟然響起的警報在學院上空回蕩,仿佛某種生物的哀嚎。
手機響了起來,楚子航按下通話鍵,施耐德沙啞的聲音傳來:“楚子航,立刻到中央控制室報道。”
“收到,出了什么事?”
“‘冰窖’被襲擊了。”施耐德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