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新生寧秋。”昂熱微笑,“我喜歡你的反應,很少有人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這么冷靜。”
寧秋心想如果你昨天晚上也跟我一樣拉窗簾拉出來個殺人犯,你看見誰也都驚訝不起來了。
“吃個蘋果吧。”昂熱從床頭拿起一個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寧秋受寵若驚地接過。
他小口地啃著蘋果,看著身邊坐姿挺拔的老人。
昂熱突然出現在這里是為了什么?為了查明他的龍化現象,還是因為昨晚那個闖進他家的混血種?
現在的卡塞爾學院本部對日本分部還知之甚少,昂熱本人知道得更多些,但也只是冰山一角。然而寧秋記得一切,蛇岐八家即將要發生的巨大動蕩和赫爾佐格的陰謀都還清晰地印在他腦子里,昨夜襲擊他的小阪健很明顯是從蛇岐八家軟禁危險混血種的那座山里逃出來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猛鬼眾的一員。
如果不是這幾天的沖擊太多,讓寧秋有點麻木,他現在應該還陷在震驚里面出不來。一切都亂套了,日本分部事件本應該發生在三年后,但現在學院本部提前注意到了蛇岐八家,這可能會帶來很多未知的變數。
葉勝,酒德亞紀,夏彌,源稚生,矢吹櫻,上杉繪梨衣…
除了要帶給老姐最好的生活條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改變這些人既定的未來。
寧秋不害怕未知,未來本就是一團迷霧。他只是有些擔心,如果一切都不按照劇本走了,他要怎么打通這個happy ending?
“你的姐姐沒有大礙,三根肋骨斷裂,內出血,狀態已經穩定了。”昂熱說。
寧秋一邊道謝一邊心想校長您能不能別拿混血種的身體素質去考慮我姐那小身板?斷了幾根肋骨還不算大事?非要高位截癱才值得重視吶?
不過既然昂熱這么說了,他就放下心來,學院執行部一年至少出365個傷員,每天都是不同的傷勢不同的花樣,他們的醫療技術一定值得信賴。
“不用這么拘謹,我只是來中國處理工作,順道來看看,跟我們新的優秀學員聊聊天。”昂熱又削好了一個梨,提著梗把它放在盤里,活像是守在病床前照顧孫子的老祖父。
“好的。”寧秋連連點頭。
拘謹?他一點都不拘謹,而是緊張,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小賊,正試圖偷摸進滿是報警器和監控的豪宅。
如果要在這個世界挑選出幾個對他威脅最大的人,希爾伯特·讓·昂熱無疑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榜首的有力競爭者。他活了一百三十多年,足智多謀得如同千年道行的老妖精,見過的套路是真的比寧秋走過的路還要長,他很擔心自己在昂熱面前露餡。
穿越是寧秋身上最大的秘密,也是絕對不能透露出去的秘密,誰知道這世界會不會有什么‘命運的自動修正系統’,等他嘴巴一漏風直接咔嚓就給他斬了。何況就算沒有這種東西,他一旦被發現也很難解釋得清,只會徒增其他人的懷疑。
“你過去都是和姐姐兩個人生活?沒有其它親人么?”昂熱擦拭著水果刀,不知為什么,寧秋莫名地感覺有點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架勢。
“是的。”
“這件事上我們很有共同話題。”昂熱笑了笑,“施耐德跟你說過么?我也是孤兒出身,小時候過得很苦。”
寧秋適時地露出一點吃驚和些許同情的神色,搖搖頭:“沒提到過,我和施耐德教授交流得不多。”
再這樣下去我都可以去參加演員的誕生了…他在心里腹誹。
“小時候我還不知道血統和血之哀的存在,只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迷茫,沒有人和我親近,也沒有人能和我成為朋友,我不知道未來的路在哪里,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昂熱說,“直到有一天我去了劍橋大學,遇見了一個人,他帶我走進了這個世界,也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雖然我上年紀了,但難免會對一些事產生好奇心。”昂熱盯著寧秋的眼睛,“比如你遇見的那個引路人…是誰?”
“不用試圖隱瞞,我看了你的面試錄像。”昂熱看著愣住的寧秋淡淡地說,“施耐德和古德里安對你的評價或許沒錯,但他們忽略了一點,楚子航是自己找到卡塞爾學院來的,他對龍族相關的事情不驚奇并不奇怪。”
“那么你呢?你又是從哪里知道的?”
寧秋的腦子嗡地一下,心臟停跳了一拍。
雖然寧秋想過會有這樣的可能性,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他還在絞盡腦汁地斟酌自己的遣詞用句以防暴露,沒想到對方早就看破了你的偽裝。這就好比一戰的戰場上大家都在用望遠鏡偵測敵軍路線,這時候突然有一國抬了個人造衛星出來…
說到底,這也是很符合現實的結果,他又不是戲劇學院畢業,那點拙劣的演技又怎么能瞞過昂熱的眼睛?
但好在他知道這個問題要怎么回答,寧秋輕輕吸了口氣。
“是的,我隱瞞了。”
“我以前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是混血種,他叫路明非,他告訴過我關于混血種和龍族的事情,還有卡塞爾學院。”寧秋輕聲說,“抱歉,昂熱校長。我沒有對你們提起他…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應對審訊的最好技巧是什么?不是編造一個完美無缺的謊言,而是隱去最重要的部分,把真相說出來。這樣你所說的事情全部都是真實的,就算是測謊儀也看不出你的心率波動。
所以對于現在的情況,這就是最完美的答復。路明非是真實存在過的,只不過不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昂熱不可能把他找出來,但也沒法證明寧秋說的話是虛假的。寧秋遇上了一個脫離了群體孤獨死去的混血種,也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譚的事情。
但說完這句話,寧秋忽然間很失落。
對他而言,老賊書里的那些角色真的就是朋友。路明非又衰又慫讓人又愛又恨,但他是一個立體的,真實的死小孩。很多人都討厭他,是因為在他身上總能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
他懦弱自卑猶豫不決,在該做出決定的時候總是呆站在原地等著壞事發生,但他在某些時刻也總能鼓足勇氣,揮舞著皮鞭趕著胯下的驢子毅然決然地沖向戰場。這和很多人的過去都很像,像得讓他們自己都會厭惡。
絕大多數人回首過往,都會覺得以前的自己愚蠢不堪,恨不得坐時光機回去把那個大腦仿佛缺了根弦的小屁孩兩巴掌扇醒,對待路明非也是一樣。
可說到底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你恨他么?
不,正是因為你喜歡他,所以才會這么痛恨他。
就算過去的自己再不完美有再多缺點,那也還是你自己啊。一個人真的能如此討厭自己么?只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罷了。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寧秋暫時沒有時間去細想這些。但此刻他靜下來了,想起來了,所以失落感突然就跟潮水一樣把他淹沒了。
寧秋其實很想在這里遇上路明非那個死小孩,再加上芬格爾組個廢柴三劍客,深夜對著一堆啤酒炸雞大罵國足,白天披薩漢堡成堆猛打游戲,想想都快樂。什么屠龍大業?等爺吃飽喝足活瀟灑了再說。
但在這個世界,路明非甚至都沒有存在過。他遇不到這些閃閃發光的能拯救他的人了,還有那個像白紙一張,把他當成英雄的翹家姑娘。
昂熱盯著寧秋的眼睛,他修過心理學,很了解怎么觀察人類的微表情和情緒變化。他沒聽過有任何與學院有關的混血種叫路明非,但最好的演員在演出的時候面部肌肉也總會有微小的破綻,寧秋表現出的失落情緒全然不像是作假。
“抱歉提起你的傷心事。”昂熱說。
“沒關系,我也想向學院證明我不是龍族派來的內奸。”寧秋笑,“只是勞煩您還特意跑這么一趟。”
“算不上懷疑,只是好奇心。龍族對于普通人而言是機密,但你是血裔。”昂熱說,“我也不是專程為了你來,剛才提到過,我是來中國處理工作。正好趕上兩名優秀新生入學,所以就順道來看看,一起坐我的專機走好了。”
“兩名?”寧秋心想除了我還有誰?
“噢,她就在門口,剛才我讓她等了一會,準備先看看你狀態是否穩定。”昂熱看向門口,“夏彌?”
寧秋驚呆了。
如果說震驚也和疼痛一樣有等級,一級是擂鼓,七級是地震,那此刻寧秋腦子里的天雷滾滾一定是十級,仿佛一顆超巨當量的核彈被投入海里,又卷起了幾百米高的海嘯。
夏…夏什么?
他一定是幻聽了吧?昂熱怎么會突然喊出這個名字?這才是他入學的第一年…她為什么會和自己同期?
他呆滯地看向門口,簾子后方斜探出一個腦袋,女孩對著這里眨眨眼,柔順的發絲從白皙的肩頸處垂落。
她從淡藍色的簾子后面小步跳了出來,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口,眼神靈動得像是小鹿。
寧秋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因為恐懼或者震驚,而是人類面對極致的美麗時潛意識的舉措,就好像埃菲爾鐵塔在夜間被點亮的剎那,每個路過的行人都會抬頭看去,甚至暫時忘記時間的流動。
他一瞬間就理解了在書里老賊為什么用大段的筆墨去刻畫她的美,還特意搬出了路明非心里的美女排行榜用作對比,原來真正的‘完美無瑕’是這樣的東西。寧秋找不出任何詞語去形容那張臉,也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此刻心里的復雜感受。
楚子航原本在門口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休息,被昂熱提高的聲音吵醒了,他抬起頭,下意識看向的竟然不是病床而是身旁。
他和夏彌對視,怔住了。
在女孩清澈的瞳孔里,他看見了有些呆若木雞的自己。
“嗨,師兄好。”夏彌瞇眼笑,小虎牙若隱若現,“是不是應該加個們?”
女孩墨綠色的裙裝隨著動作微微晃動,笑容明媚。時間仿佛就被暫停在這一秒。
他們終于還是見面了,這場重逢來得比預期里快了無數倍,像是有看不見的手飛速地撥動著命運的輪盤。
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楚子航,寧秋用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地說:“嗨,小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