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說的這些,都是比較先進的想法,在他十四歲的年紀,實在難得,呂渭綸一邊聽一邊用心去記。
“在我二十八歲時,母親靠著做針線活把我送入了郡庠。”
這郡庠說的就是郡縣的“貴族”學校,那里的學費都是比較高的,由此可見,海瑞的母親真的是很艱難,同時也很有想法。
她一個人拉扯孩子,同時又要求他一定要有志向,供她上學。
或許她早早的讓海瑞在家里種地,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但若是那樣做,也就沒有今日的海瑞了。
說了這么多,呂渭綸覺得,海瑞的母親真的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母親將我送入郡庠,我十分珍惜這個機會,剛入學時就寫下了一篇《嚴師教戒》,用以約束自己的行為。”
“我認為,一個人不能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也不能在紙醉金迷中糊糊涂涂地度過一生,應以圣賢為榜樣,為百姓多做事情。”
呂渭綸心里重復了一遍,“以圣賢為榜樣…為百姓多做事情…”
“我當時在文章中告誡自己,不要只想著中科舉、做大官,也不要沉迷女色、花天酒地。”
“也不可放棄自己的操守,在金錢財富面前要站得穩;不能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則放縱。”
“不能言不由衷;不能貪圖享樂,見利忘義,無羞恥之心;不能失去浩然正氣;不能隱諱不足而自以為是…”
想到這些,呂渭綸有些慚愧,他對自己的確沒什么嚴格要求,甚至在剛離開京城之時多在想著如何享樂。
他現在能做到的就是,沒有沉迷女色,沒有花天酒地,也沒有為金錢財富而屈服…
他心里記下了,這些已經能做到的,以后要保持好,那些還沒做到的,以后也要盡力而為。
“我當時認為,如果讀書只是為了求得一官半職,謀取個人富貴利達,只會寫些“酸文”、“陳語”,“窮一生讀書作文,于國家身心毫無補益”,是十分可恥的。”
“這個想法也一直延續到現在。”
“還有就是關于生活中的,一個人如果不在日常生活中嚴格要求自己,生活隨隨便便,則理智就會因之受到損害。禮不單只是“謙讓”,還有“嚴肅”和“自尊”的內容。”
“該尊時決不能卑,該卑時則不可以尊。”
海瑞重禮,這也是古代的禮制影響,有明確的禮制觀念。
“嘉靖二十八年,我參加了科舉,考取了舉人。之后于嘉靖二十九年和嘉靖三十二年分別參加會試,結果都落榜了。”
“但是我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志向和人生態度。”
“沒有把科舉看作是唯一的出路,而是牢記自己的抱負就是要為百姓做一些好事。士君子由科目奮跡,皆得行志,奚必制科?”
“在那之后,我被朝廷派到福建延平府南平縣擔任教諭一職,負責那里的教化事宜。”
呂渭綸心里知道,從這個時候起,才是海瑞真正在基層開始為百姓服務之時,可這個時候,他都已經四十多歲了。
“教官掌一邑之教,一邑之臃腫薄質,俱賴其陶成。”
“教化工作的好壞直接關系到地方風氣的好壞,所以我要求所有從事教化工作的人必須認真負責,不能安閑以自曠。”
“學堂的教育就是要使學子“義理明而心性醇”,要把學子們培養成為明白事理、品格端正,有益于大明、有益于百姓的人。”
“當時,南平縣的教育工作混亂,學習風氣很差。例如學籍登記十分馬虎,存在著虛報學生年齡籍貫,甚至冒名頂替的現象;有不少富家子弟在學堂并不讀書,而是通過送銀子、托關系等旁門左道獲取成績;亦有一些教習為了巴結上司,極盡獻媚之能事。”
“發現這些現象后,我下決心大力整頓南平縣的學風!”
“那是我第一次決定在地方上做些什么,做出些改變,可能就如同你現在的心情一般,不過我那時都已經四十多歲,過了不惑。”
呂渭綸想想也是,海瑞是從一個縣里的教諭做起,那是一個很小的官,而自己的起點卻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這實在有很大的差別。
不過,這個時候,他打斷了海瑞,問他借了幾張紙來,準備做些筆記。
雖說海瑞是在管一個縣的教育工作,自己管的是南京國子監,這個國家性質的大學堂,但他還是覺得海瑞的經歷有他可以學習的地方。
“經過一番調查后,我參考了朱熹在白鹿洞書院時制定的《學規》,及朱熹的學生后來在傳貽書院中所實施的規章制度,為縣學制定了《教約》。《教約》一共有十六項內容,整個縣學無論是教習還是學子必須遵照執行。”
“首先就是那些教習和助教,必須要以嚴師自處,對未盡職的教習,輕則訓斥,重則移出縣學,決不姑息!”
“我在南平當教諭,前后共四年多的時間,最終的成果也還算不錯。在這期間我也意識到地方教學的重要性,身任教育之職,就負有替圣人傳道授業的責任。”
“而要完成這個重任,如果沒有良好的學風,則一切都是空話。”
“我在《規士文》中對年輕學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他們不要“恃其才學,藐視師長”;不要“小不忍而動大怒”,更不能因一些小事便聚眾鬧事;要尊重父母、師長,要懂得禮義廉恥,道德的建立才是成長的基本條件。”
呂渭綸聽了這些,手一直都沒有停下來,在紙上用毛筆“唰唰唰”的記下,海瑞的這些經歷全部都是實踐經驗之談,他完全可以借鑒到國子監之中。
“你是南京國子監的祭酒,不需要畏手畏腳的,雖然你沒有權利管轄其他地方的學子,但這整個南京國子監,都歸你管,你可盡情施展。”
“我國家群士黌宮,導之師儒,優之廩祿,復其身及其宗族,待之不為不厚矣。至求士之可以潤澤生民,還報天子者,則鮮其人焉。何上之人意在得賢,而士之所希在榮利也?”
呂渭綸聽了后,回道,“先生是說…讓我引導那些學子的人生方向,他們在國子監中學習,是為大明,是為大明的百姓,不是讓他們去利用權力,徇私舞弊,朋比為奸。”
海瑞點了點頭,情緒有些激動,“以若所為,求若所欲,負天地生人之義,孤朝廷作養之恩。非生員也!”
他是說那些只為一己私利而學習,把學到的知識用在欺騙朝廷、侵凌百姓上,既有悖天地良心,又辜負了朝廷的一片苦心,那不配成為大明的生員!
海瑞這是告訴呂渭綸,讓他在重視學風學紀的同時,還更要強調引領學子們的價值觀,告訴他們學習不能只為了榮和利!
這就是一個盡職盡責,無愧于心老教師的經驗之談!
“我曾經在學堂上發問,今之從事于學,有以圣賢自許者乎?而決狀元、進士于科第者,人恒壯之。此學奚自而來哉?”
這其實就是問他們學習的目的是什么。
“我問了,可很多人答不出來。”
“之后,我說出了我的見解。”
“學求以復其良而已,操心治心,此不師而師之嚴切者。”
呂渭綸將這句話抄寫了下來,這就是海瑞認為的學習的真正意義,即讀書學習最重要的是修養自己的德性,培養自己高尚的道德和人格;而不是只懂得念一些經傳文字,對老師言聽計從。
“到最后,我告訴他們,如果沒有高尚的志向,沒有實現志向的堅韌不拔的精神,一舉一動都生怕有所得失,都要看別人的臉色,這些人盡管有志向,也是底氣不足的,結果必定是一事無成。”
這句話…仿佛就是說給呂渭綸聽的。
他在京城被刺殺了一次,之后又被貶來貶去,因而心里生出懼意,可就如海瑞所說,若是這樣,即使他有什么遠大的志向,也絕不可能實現。
聽了他的一席話,呂渭綸是真覺得相見恨晚,老天真應該早點讓他結識海瑞這個人生導師,這個官場前輩。
“嘉靖四十二年,我當時已經五十二歲,被調入京城戶部。”
“當時的嘉靖皇帝,一心盼著長生不死,一些別有用心的道士就趁機巴結,投其所好,勸說他吃所謂的“長生不老”之藥。”
“還聽信一些道士的胡言亂語,要在仙人巷修建一座靈壇,用來供養花非花所進奉的靈芝仙草。”
“仙人巷一帶是百姓聚居的地方,百姓們知道要建靈壇后,憂心忡忡,紛紛反對,并聯合起來抵制。他又聽從道士們的花言巧語,下令錦衣衛強行拆去百姓的房子,造成大批百姓無家可歸。”
“與此同時,嘉靖皇帝由于長期服用所謂“不死之藥”,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壞。一些奸臣趁機掌控朝政,大權落到奸臣嚴嵩等人的手中。”
“這些奸賊肆意迫害忠良,胡作非為。對陛下的行為及混亂的朝政,當時幾乎沒有人敢站出來講一句公正的話。”
海瑞頓了頓,他又哭了。
到了這里,呂渭綸聽了也有些動容,海瑞講到現在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說他母親的扶養之恩,現在就是說到了嘉靖皇帝。
他也不知海瑞和皇帝之間發生了什么,但這個剛毅的老頭,絕不會是會那種輕易就哭的人,能讓他哭出來,肯定不一般。
幾分鐘后,海瑞緩了過來。
“我當時…很憤怒!國不成國!照這樣發展下去,大明遲早要完!”
“于是我寫了一疏,名為治安疏。”
“這疏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我當時說這是天下第一事,因為事關皇帝,事關大明,事關那些權傾朝野的奸臣,更事關普天下的所有百姓!”
“在此疏中,我直言,皇帝肩負著替萬民作主的責任,如果無視百姓的疾苦,則這個皇帝就是不稱職的皇帝。”
“而大臣的職責就是要為皇帝分擔憂國憂民的重任,要隨時提醒皇帝做得不足、看得不明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樣,則這些大臣就不是忠臣。”
呂渭綸有些震撼,海瑞這一疏,先批判皇帝,再批判奸臣,這實在是一個忠臣的內心強烈呼喊。
海瑞在他心里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也許這才是稱得上是他的先生,至于申時行…他雖為自己的座師,但他的性格太軟了,簡單來說,他不適合明末!
在明末這種環境下,申時行那安于現狀,不求改變的性子看似是在按規矩穩妥做事,其實就是在加重大明的“病情”。
海瑞看著天,“陛下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綱紀馳矣。數行推廣事例,名爵濫矣。”
“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于夫婦。”
“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這,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縣罄,十余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他這是將社會現狀擺在了嘉靖皇帝的面前,并明確的指出,皇帝在晚年違背了其年輕時勵精圖治的作風,錯誤地把精力放到修煉長生不老的方術上,為了求得仙術,一味大興土木,不愛惜民力,甚至已嚴重到了二十多年不問朝政的地步!
又列舉了他為求仙長壽,疏遠了與父子、君臣之間的感情,以及由于長期耽樂于西苑,使皇后受到冷落等事實。
這些錯誤的行為,已經造成了人心渙散、奸臣當道、百姓受苦、怨聲載道的局面;國家更是到了“家家皆凈而無財用”的危險時刻。
聽到這話,呂渭綸心里暗自嘆息,嘉靖皇帝二十多年不問朝政,他哪里知道,以后的萬歷皇帝三十年不上朝,他們兩個倒像是在攀比,比比誰更荒廢的時間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