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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今日不講道理,只想殺人。

  宮墻之前,陳三更和白衣老者相對而立。

  在他們身旁,是完全聽不見二人談話,一臉疑惑的吳春雷和吳春雷背上昏迷的薛律。

  在吳春雷的身后,則是大隊被空氣中一層無形屏障擋住去路的禁軍。

  當禁軍統領看清那名白衣老者的面容時,他長長地松了口氣,摘下頭盔,用手抹了一把。

  寒冬之中,他早已是滿頭大汗。

  陳三更看著監正的雙眼,監正笑著道:“重乃祖姓,單名為瞳,并非有重瞳在目。”

  陳三更收回目光,靜靜地等待著監正說出那個辦法。

  雖然他已經大致猜到了內容。

  “一切仇恨的終點似乎都是死亡,恨一個人,剝奪他的生命仿佛就已經報仇的最終手段。但其實還有種更暢快的復仇之道,那就是將他珍視和驕傲的一切都盡數奪走,那是比死亡更殘忍的復仇。”

  監正看著陳三更,沉聲道:“回去,帶著兵來,將整個天下都從他手里奪走,比殺了他,更令他絕望和痛苦。”

  司天監的監正,一向被譽為王朝守護神的老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跟陳三更說起了造反的事情。

  果然.......陳三更心中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道:“這是荀郁的意思?”

  監正搖了搖頭,“一個有些聰明的小娃娃而已,他還沒有資格命令老夫。”

  他看著陳三更若有深意地道:“更沒有資格命令你。”

  “那你為何會這么想?”

  “我想少死些人。因為這個天下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陳三更輕聲開口,“我這么殺進去,不過死上幾千人,我要真起兵反抗,難道不是要死更多的人?”

  監正看著他,輕嘆道:“天下早已亂了,五州之地烽煙四起,其余四州也無法獨善其身,在朝廷強推郡縣制的情況下,流民遍地如干柴,只待點星成烈火。”

  陳三更眉頭緊皺。

  “不同于那個假冒的楚王,曹裕是貨真價實的太祖血脈,淳化是不會容忍他的。與其將他送進京城,等待著必然到來的打壓和暗害,不如你直接將他送上皇位。如此你既師出有名,又有修行者勢力支持,實力之強,無人可比,當可在極短時間終結亂世,成就一統。而那些困擾你的問題便都將不是問題,這座天下無人再敢觸你的虎須。”監正神色誠懇,“這才是終結當前局面的最佳辦法。”

  陳三更點了點頭,“你說的倒也的確有幾分道理。”

  監正微微一笑,“這便是最穩妥又最解氣同時也最有利的辦法,一勞永逸。”

  陳三更平靜道:“但是我拒絕。”

  監正愣在原地。

  陳三更邁動步子,錯身而過的瞬間,淡淡道:“當場就能報的仇,何必要等什么日后!”

  監正連忙轉身,“小友!切莫沖動啊!這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啊!淳化不過是那把椅子的象征,你殺了一個淳化,還會有第二個淳化,他們在如此深仇大恨的情況,必然會向你的親友、你的同伴,暗中下手的!”

  “他們要敢做,我再殺,就看他們舍不舍得自己的命了!”

  監正焦急道:“這明明是對你更有好處的事情啊,今后一國朝野大權,盡在你手,人間自逍遙,不好嗎?”

  “我現在也可以逍遙!”

  “這個叫薛律的繡衣使竅穴只是受了重創,還有挽回余地,只有老夫能救!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為他修復身體,還送他一場造化!”

  陳三更無動于衷,安靜邁步。

  監正一咬牙,“你若起兵我可以讓其余八州守護者暗中助你,老夫可以向你保證,你若能真的兵臨城下,這座極難被攻破的天京城,我可以讓你兵不血刃地拿下。”

  陳三更置若罔聞,繼續前行。

  “劉瑾還有救!”

  監正的聲音再響起,陳三更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有一魂三魄被我收集到了,如果找到九幽洞至寶生魂殿,緩慢溫養,興許能補全魂魄,而后奪舍他人,如果能入仙界,進化仙池,則可直接塑造仙軀。只要你答應不殺淳化,我可以把他交給你,然后想盡一切辦法幫你復活他!”

  陳三更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低頭看了看劉瑾頭顱上安然的臉,舉刀前沖,一刀斬出。

  決絕的刀光直沖宮門而去,白衣監正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朱紅色的宮門轟然炸裂,陳三更沖入了煙塵之中。

  監正嘆了口氣,伸手將吳春雷和薛律二人護住。

  宮城之內,早已悄然做好了森嚴的準備。

  弓弦急響,彈出利箭如雨,將陳三更身形四周盡數籠罩;

  整齊的大喝聲中,腰大膀圓臂力驚人的軍卒齊齊擲出手中長矛,如劃破長空的閃電,劈向陳三更的所在;

  禁軍最核心的修行營則端坐在層層甲士之后,各顯神通,在陣法的加持下,斑斕華麗的各色法術毫不留手地砸向陳三更,空氣之中,風雷之聲大作。

  禁軍不愧是禁軍,對付修行者也有一套。

  既有可以急速消耗修行者真元的箭雨、長矛,也有可以直接攻擊的修行營,在這樣的攻擊下,即使一位知命境高手也只有敗退一途,哪怕是問天境也必須稍避鋒芒。

  但他們的對面,是陳三更。

  他冷然一笑,左手稍稍穩了穩劉瑾的頭顱,“兄弟,我們動手了!”

  說完,他的身子猛地朝前一沖,手中金絲大環刀抬起。

  刀橫,雨水不侵;

  刀起,閃電消散;

  刀落,風雷俱靜。

  只過了片刻,陳三更一手托著劉瑾的頭顱,一手持著刀,緩緩走過那些殘垣斷壁,碎甲殘軀,站在了寬敞又宏大的廣場上。

  從朝殿上俯瞰過去,陳三更的身形很渺小,和以往那些誠惶誠恐走在上面的官員沒什么不同。

  但和那些人不同的是,那挺拔的身子,桀驁的步伐,以及那傲視一切的氣場,都讓明明在殿中站得更高的人,偏偏覺得像是在被陳三更居高臨下地俯瞰著。

  陳三更瞇起眼,望著數百步之外的那道長長的臺階,以及那座高高的殿宇。

  右手平伸,刀尖直指殿門,直指殿門之內的那把人間最尊貴的椅子。

  天空轟得一聲,白日驚雷!

  而后雨水大顆大顆地落下。

  像是在譴責陳三更的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陳三更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起頭,冷喝道:“大白天的下什么雨,滾回去!”

  云銷雨霽。

  監正的嘴角瘋狂抽搐。

  一個身影緩緩出現在殿門前,然后快步走下,來到陳三更的面前站定,緩慢又一絲不茍地朝他行了一禮。

  帶著滿身殺氣和狠戾的陳三更心不由自主地平緩了一些,也回了他一禮。

  因為他是白鹿洞副山長,他是國子監大祭酒,他是幫助了自己許多的好友蘇密的師長,他是朱曦。

  朱曦看了看劉瑾的頭顱,嘆了口氣,“還未與這位名震大端的繡衣令好好說說話,沒想到便已再無機會了。”

  陳三更抿起嘴,并未接話。

  朱曦抬頭看著陳三更,輕聲道:“我知道,我本不該來。”

  “是的,你不該來。”

  朱曦再嘆一聲,“但我若不來,我便當不了這國子監祭酒。”

  “是的,你甚至當不了一個讀書人。因為你的風骨已失,氣節不再,讀在多書,也不過一腐儒而已。”

  朱曦喟然一嘆,“陳公子未入白鹿洞,實乃白鹿洞數百年最遺憾之事。”

  陳三更看著他,“朱山長,我敬佩你們,所以我不傷害你們。你來了,做到了你該做的事,盡到了你該盡的職責,走吧。”

  朱曦拱手道:“雖然此言或許會傷及在下與陳公子之情義,甚至傷及白鹿洞與公子之合作,但我也不得不說。陳公子,殺一人,易事,但若因殺一人而使萬民陷于水火,非智者所行,更非仁者所為,請公子三思。”

  “天下萬民,那是你們考慮的事,今日之我,只是一個為我兄弟報仇的人。”

  他低下頭看著劉瑾,緩緩道:“今日,我只愿做那不顧一切的莽夫。”

  朱曦欲言又止。

  陳三更神色堅定,“你若覺得非要攔下我不可,你可以出手一試,但我希望你不會。”

  朱曦頹然拱手,深深一拜,朝一旁退下。

  最后的幻想破滅了,宮城之中也再無猶豫,只能選擇魚死網破。

  宮中供奉不論修為高低,盡數涌出。

  一幫洞玄境、知命境的高手齊齊飛掠而出,看數量竟然已經不亞于一個頂級宗門的儲備!

  讓人忍不住感慨大端王朝太祖和淳化帝的確厲害,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居然搜羅了這么多的修行者高手。

  這幫人如同餓了許久終于見到了綿羊的惡狼,奮不顧身地朝著陳三更沖來。

  陳三更舉起刀,正要揮出,這幫人在即將接近陳三更時,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決絕,速度陡然一塊,而后悍然自爆!

  一個知命境強者的自爆足以擊傷甚至殺掉一個問天境的強者。

  那一個問天境強者自爆呢?

  三個知命境呢?

  五個知命境呢?

  絢爛的白光接連綻放,像是一段段艱苦修行歲月積攢在一瞬間開出的耀目的花。

  重重白光籠罩的中央,是一襲單薄的青衫。

  遠處的監正嘆了口氣,伸手一抹,借用司天監大陣之力,一個無形的光罩將戰斗的核心處籠住,以免波及無辜。

  但那劇烈的真元波動,讓他瞬間面色一變,揮手再將那個光罩擴大兩倍,罩住了整個殿前廣場,他的神色才稍稍和緩了些。

  不遠處的偏殿中,朱曦靜靜站著,還有數位朝臣緊張地縮在他的身后。

  “死了吧?”

  “這肯定得死了吧!”

  “可惜了這么多宮中高手,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啊!”

  “真恨不得將此獠碎尸萬段!以彰我朝廷威嚴!”

  “朱大人,你怎么不說話?莫不是在為這位反賊神傷?”

  瞧著朱曦默然無語,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陰測測地冷笑開口道。

  朱曦轉過身,看著他,抬手便是一耳光抽過去。

  “是。又如何?”

  男子猝不及防地被抽翻在地,捂著臉站起,憤怒地伸手指著朱曦,“你......”

  朱曦走上前,又是一耳光扇在他另一邊臉頰,將他抽得一轉,“他與我有故交,此刻身死,我連暗自神傷都不行?”

  中年男子都被抽懵了,雙手各捧著一邊臉,“你!我.......”

  朱曦一拳砸在男子的面門上,“你就沒個親朋好友?你的親朋好友都是長命百歲?無災無痛?”

  男子鼻頭一酸,眼淚鼻涕外加鼻血一起滾了下來。

  朱曦此刻很能理解方才陳三更的心情,如果不是儒教的那些教義都早已刻進了骨髓中,他興許也要振臂而出,為陳三更橫殺四方。

  偏偏這狗東西不長眼,要在這個時候撞上來,不打他打誰!

  朱曦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將他踹翻在地,“我能不能黯然神傷?”

  男子生怕再挨打,連忙點了點頭,“能能能!”

  在周遭同僚驚恐的神情中,朱曦一甩袖子,轉過了身。

  陳公子有句話說得好,圣賢所謂以理服人,在能講道理的人面前是講道理,對講不通道理的人,拳頭便是道理!

  陳公子,一想到陳三更,朱曦的神色便又是一黯。

  驚才絕艷,文采耀世的他終究只如一道流星劃過了大端的天空,甚至許多人都還來不及知曉他的名字,便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而可以想象的是,淳化帝和朝廷必然會竭盡全力將污水潑到他和劉瑾的身上,不讓他們遺臭萬年,都對不起這些“仗義死節”的修行者高手。

  而那些平日里與陳三更交好的勢力,又有誰會站出來呢?

  沒有人愿意為一個死人而去得罪活人的。

  但我們白鹿洞除外!

  朱曦深吸一口氣,悄然在心中做好了為陳三更和劉瑾死諫的準備。

  先前的退讓和如今的決心,怕死與不怕死都是他,都是一切只為了心頭道理的白鹿洞門人。

  他們還有個名字,叫做,讀書人。

  當朱曦慢慢在心中做好了準備,眼前那浩大的聲勢和熾目的白光也漸漸消散,一個巨大的深坑出現在眼前。

  坑底,一襲青衫半跪在地,雙臂合攏,似乎在死死地護著懷中的什么東西。

  “死了嗎?”

  “死了嗎?”

  朝臣們紛紛問著,但身為問天境修行者的朱曦卻驟然面露激動。

  身軀完好,這就意味著,陳三更沒死!

  這都沒死?!

  他在驚喜之余也莫名覺得十分荒謬,怎么可能這都沒死!

  在這周圍,還有許多懂行之人也是同樣的想法。

  怎么可能這都沒死!

  這還是人嘛!

  陳三更緩緩抬起頭,看著在他眼中變得愈發高聳朝堂正殿,嘴角緩緩勾起。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成千上萬縷紅線迅速纏滿陳三更的雙臂,一只晶瑩如玉的手悄然按在了陳三更的背上。

  一個宮裝美婦和一個身著大紅袍子的老太監如臨大敵,將一身合道境修為的真元毫無保留地盡數傾瀉。

  力求在一瞬間擊殺這名危險和強大到了極致的男人。

  朱曦的瞳孔猛地一縮,曾有人言,皇室也有底蘊。

  監正輕聲道:“最后的掙扎了。”

  隨著他的話音一落,就在那千萬縷紅線即將順著手臂延伸到劉瑾頭顱之上的時候,陳三更真元狂涌,紅線無聲炸裂,陳三更倒持金絲大環刀,向后一刺,而后橫向一拉,刀光順勢將那名來不及躲閃的大紅袍子老太監頭顱割下。

  那名宮裝美婦茫然地睜大了眼睛,直挺挺地仰倒在坑底,感受著生命在極速流逝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已經合道,卻會死在如此江湖的武夫手段下。

  這刀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這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陳三更重新站起,毫發無傷,再次冷冷道:“淳化,滾出來!”

  他不再拖沓,繼續邁步,朝著正殿走去。

  他的步伐依舊很穩,方向也堅定。

  每一步,他都更接近殿門;

  每一步,他都讓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心跳更快。

  弒君,即使這個世界是個修行者主導的世界,也至少是數百年未曾發生之大事了。

  人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不僅做了,還在這樣萬難的情況下,即將做成了。

  今日的眾人都明白,今日在他們眼前發生的,注定是一處會在未來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大事。

  陳三更走出了那個巨大的坑。

  陳三更邁步走上了臺階。

  陳三更站在了殿門口。

  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坐在明黃色椅子上的那個身影。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原本應該有一次,但是被劉瑾幫忙推掉了。

  如今的這一次,又是因為劉瑾而促成的。

  世事無常,因果循環,果真無處可說。

  淳化帝不愧是曾經跟著太祖一起征戰四方,橫掃六合的人,的確比那些未曾見過風浪的承平之主要有氣度。

  他身著皇袍,安靜又鎮定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等待著陳三更的到來。

  只不過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他的手還是難以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怕死?”

  陳三更站在殿中,仰頭看著他。

  淳化帝冷哼一聲,“這不丟人。”

  陳三更稍稍抬起左手,看了一眼劉瑾,然后望著淳化帝,“那么,他走的時候,可曾怕過?”

  淳化帝吞了口唾沫,面容因為害怕,也因為激動而扭曲著,“朕殺他,是因為背叛,朕就不信,你能容忍背叛。”

  “不能。”陳三更搖了搖頭。

  就在淳化帝的眼中亮起一點光芒的當口,陳三更又搖了搖頭,“但是我說了,今天我不講道理,只為復仇,你殺了他,我就殺了你,不管什么原因。”

  他看著淳化,“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講道理?但是你又何曾講過道理?你的臣子,不管做過再多的好事,只要有一件你不喜之事,甚至都無需那樣,只是因為你今天心情不好,便能肆意地生殺予奪,別人還不敢多言?憑啥?就因為你是皇帝?”

  他冷哼一聲,“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就因為你們打不過我,我現在就要殺你!”

  “很憋屈,很無奈,是吧?”陳三更再看了一眼劉瑾,“那就對了!”

  說完他右腳一蹬,身形驟然出現在淳化帝的面前,站在椅子上,舉起了手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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