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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離山

  從山巔下來,陳三更一路平靜地朝著山門快步走去。

  這腳步就正像他的心理一樣矛盾:

  如果真的要求快,他只需幾步就可以沖出山門;

  如果真的想慢,他也可以緩緩邁步,一步三回頭,一里十徘徊。

  就這樣一路走到山門處,他終于繃不住了,駐足回望,深情的目光看過去,滿眼都是自己曾經和洛青衣歡笑甜蜜的影子。

  但這一切已無回頭的可能了。

  他和洛靈均的決裂,看似迂腐而可笑,但其實道理很簡單。

  他之所以走出鏢局,闖入天下江湖,就是因為總鏢頭呂方的離奇身亡。

  兩年多的相處,那個豪爽善良的中年男子,于他而言,雖無血脈,但已有親情。

  他認可陰謀,也認可殺戮,更知道這個世間的種種陰暗和痛苦,但是,他很難接受自己的親人因為被這樣的一場陰謀波及,然后自己心安理得地跟著幕后黑手,享受美好的生活。

  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開口閉口這世界不都這樣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若是事情分明地關乎自己,誰又能夠那么輕松自在地說起那些話,做出那些事呢?

  感同身受,從來就是一個虛假的可能而已。

  更何況,他人生中第一個稱得上知己的好友吳青帝,也是因為黑袍的蠱惑而最終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更讓直接經歷了這一切的他,無法認可洛靈均的所作所為。

  從洛靈均的角度來說,他為了青眉山的大業,殫精竭慮地謀劃,而且還很好地克制了沒有親手剝奪旁人的性命,已經是人性的光輝閃耀當世了,以至于他都還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自豪。

  但從陳三更的角度而言,在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對他第二好的人,那個豪爽溫暖的漢子,因此命喪他鄉,奮斗一生的事業轉瞬分崩離析,原本無憂快樂的女兒轉瞬孤苦無依;

  他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個有著知己之感的朋友,那個溫潤如玉、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因為被蠱惑,誤入迷局,最終身死道消,大好前程煙消云散。

  作為最直接的親歷者,陳三更但凡有良知,都很難做得到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只當對方是偉岸光明正大的青眉山主,是天下最有權勢的數人之一,是他心愛女人的父親,是他人生前路上最和善的引路人。

  從功利的角度,即使陳三更拋開一切,只為了如今唾手可得的好生活,認下了這一切,他又怎么能確定今后不會因為別的事情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呢?

  畢竟,洛靈均連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能狠得下心來欺騙和安排的。

  洛青衣當初的孤獨困苦,都是被他看在眼里,印在心里的。

  而從感情和內心的角度,還是那句話,心安即可,但就是無法心安。

  “對不起。”

  他張了張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轉頭出了山門。

  以他如今的地位,進出山門早已不用任何人的許可。

  那個當初因為正義保護呂鳳仙等人有功被提升為山門執事的大妖,恰好今日在山門處巡視,瞧見了陳三更的身影,連忙屁顛屁顛地上來招呼問候。

  陳三更連忙擺手,表示用不著,他自己出山就行了,千萬別送。

  可是,那個大妖哪里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不顧陳三更再三的婉拒,前前后后地陪著陳三更,將他禮送出了山門。

  站在山門處,看著笑容燦爛地朝他揮手的大妖,陳三更嘆了口氣,只希望到時候盛怒傷悲的洛青衣不要遷怒這個只是想拍個馬屁的可憐人,哦不,可憐妖。

  望著陳三更的背影遠去,大妖笑容愈發燦爛,跟這位注定在山中前途無量的陳公子打好了關系,未來的日子還用說?

  升職,加俸,迎娶美妖,走上妖生巔峰,想想就有些小激動呢!

  他摸了摸下巴,開始思考,到底是選狐妖的臉蛋兒還是要蛇妖的身段兒。

  青眉山巔,山主府中,洛青衣忽然感覺到心頭一空,有些悵然若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不安地看著在一旁幫忙的白靈溪,“靈溪,我怎么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靈溪聽完不僅沒有感同身受的擔憂,反而嬉笑著道:“小姐,你說陳公子來了府里,找山主談事,是談什么事啊?”

  洛青衣傲嬌地哼了一聲,“我管他呢!”

  白靈溪歪著腦袋,“我覺得吧,都這會兒了,還能談什么,肯定是談小姐和他的婚期了啊!”

  洛青衣伸出手指,在她眉心輕點了一下,“用你多嘴!”

  “哎呀,原來小姐你知道啊!”白靈溪一點也不害怕,笑嘻嘻地道:“那我想想,小姐恐怕不是心里缺了點什么,是想到馬上要和陳公子喜結良緣了,身子里缺了點什么吧?”

  “要死啊你!”洛青衣神色大窘,扔下手里的伙計,張牙舞爪地沖過去,“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一陣笑鬧過后,洛青衣重新捋起袖子,得意道:“看今天本小姐要大展廚藝,讓他大吃一驚!”

  被洛青衣欺負得凄慘的白靈溪一邊整理著凌亂的衣衫,一邊不服氣地調侃道:“就是呢,一定要讓陳公子知道,小姐不僅好看,還好吃呢!”

  洛青衣無語地看了她一眼,“靈溪,放你出去一趟,你都學了些啥啊!”

  中午,做好了餐食的洛青衣親自拎著食盒,在鹿潤秋和白靈溪的陪伴下,悄悄來到了山門處那個如今都快成了一個傳說的小院中。

  輕輕敲了敲門,卻沒有得到應答。

  推開門走進去,洛青衣一邊讓鹿潤秋和白靈溪布置著,一邊將食盒放在手邊笑著道:“你說這人也真是哈,跟我父親有什么好聊的,別人翁婿都是互相不對眼,他倆倒好,比跟我的感情還好。”

  白靈溪附和道:“那是因為山主和陳公子都是當時豪杰,所謂英雄惜英雄嘛!”

  洛青衣看了她一眼,“他倆倒是惜上了,我呢?”

  白靈溪笑著道:“您啊,您跟陳公子也是惺惺相吸的呢。”

  洛青衣疑惑地看她一眼,直覺告訴她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但是所知道的知識不能告訴她這事兒到底復雜在哪兒。

  “小姐,方才我出門之前,偷偷去問過一聲府中的護衛,說陳公子已經離府有一會兒了。”

  一旁一直沉默做事的鹿潤秋輕輕的一句話,讓桌旁原本和諧的氣氛登時為之一滯。

  洛青衣眉頭微皺,鹿潤秋開口道:“我去叫鄭執事過來。”

  很快,鄭執事就匆匆跑來,聽明了鹿潤秋代為詢問的問題之后,擦了把汗,“啟稟圣女,陳公子自從早上一早出了門之后,就還沒回來過。”

  洛青衣心中猛地升起一陣不安,神色一變,鹿潤秋見狀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鄭執事不敢抬頭,弓著腰退了出去。

  白靈溪偷偷朝鹿潤秋使了個眼色,她和鹿潤秋雖同為婢女,但二人分工稍有區別,白靈溪主要負責生活起居類的瑣事,而鹿潤秋則更多地承擔起事務管理方面的事情,大致就是一個主內一個主外的搭配。

  現在這種情況,鹿潤秋顯然比白靈溪更有主意些。

  鹿潤秋安慰道:“小姐,陳公子應該只是去了山中忙些事情去了,我們也沒跟他說過今天要來,所以他也沒在這兒等著。”

  她看著洛青衣沉默不語的樣子,繼續道:“雖然陳公子在山中的確沒有別的朋友,但是他也有可以去拜訪的人啊,石長老、童長老這些都是跟他有著并肩作戰友情的,陳公子今后要在山中長留,自然也是要跟大家都搞好關系的。更何況,他也有可能去找白長根了啊,您不是說了他已經決定收白長根為奴了嘛。”

  “好了,潤秋,你別說了。”洛青衣站起身來,平靜道:“你們難道沒有發現這個院子跟平日有什么不同嗎?”

  鹿潤秋和白靈溪左右張望了一下,鹿潤秋一臉疑惑,還是一如既往地干凈整潔啊。

  但觀察力更細致些的白靈溪卻猛地發現了問題所在,“昨天還在桌邊放著的書和筆墨全部都被收走了!”

  洛青衣起身走進陳三更的房間,果然房中也是一片整潔,各式用具都被整齊地放在原位,似乎從未有人住過一般。

  書桌上,一個安靜躺著的信封讓洛青衣緩緩走了過去。

  當信封上青衣親啟這四個墨字映入眼簾,顫抖便從心底蔓延到了指尖。

  她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將手伸向信封,只要還沒打開那封幾乎已經猜到了內容的信,她和陳三更就還是以前那樣的神仙眷侶,她將是他的最愛的女人,他將是她畢生的幸福所寄。

  但自欺欺人終究是沒有意義的,洛青衣最終還是觸碰到了微涼的紙張。

  信上只有七個字,卻一下子就讓洛青衣眸中泛起了水光。

人生若只如初見  洛青衣輕輕摩挲著信紙,信紙微微有些凹凸和皺褶,洛青衣的淚珠滾落,滴在紙上,和那些原本的水痕重疊,墨汁立刻就有要暈染開來的意思,她連忙伸手擦了一把眼角,竭力不讓自己陷在二十多天前的那個初見的時刻。

  落花如雨,撐傘人獨立;

遠處的古道上,有個俊美的年輕人正騎著瘦馬,緩緩走來  她將信紙重新鄭重地疊起,放在懷中,起身沖出了房門。

  門外的鹿潤秋和白靈溪對視了一眼,趕緊追了上去。

  山門處,鹿潤秋面無表情地看著正在她面前表功的大妖,冷冷打斷了他繪聲繪色的講述,“意思就是,你確定陳公子已經走了?”

  大妖點了點頭,“那還能不確定嘛?我親自送走的!”

  鹿潤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扭過頭不再說話。

  站在護山大陣的內側,呆呆看了許久的洛青衣忽然邁步沖出了山門,望著面前空蕩蕩的古道,聲淚俱下地喊道:“陳三更,你個王八蛋!”

  再好聽的聲音,在這樣傷心欲絕的嘶吼下也變得凄厲了起來,聲音在四處回蕩,充滿著哀傷和不甘。

  不遠處的一座山頭密林中,一個青衣年輕人靜靜看著山門處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眼淚止不住地朝下流著。

  花滿市,月浸衣,少年情事老來悲。

  可惜,都沒有機會跟你好好告別。

  也好,這樣興許能讓你更恨我一些,然后會讓你更快地忘掉我。

  希望有一天,會有一個更值得你托付的人出現。

  當然,作祟的私心并不希望有這樣的人出現。

  他靜靜站在那兒,心潮涌動,看到她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回山門,直到消失不見。

  曾經,他們在山門初見,她望見了他,開啟了一場濃情蜜意的邂逅;

  現在,他們在山門告別,他凝望著他,揮別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以后,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后。

  這苦短的不止有人身,也有人生。

  “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么?”

  山主府的書房中,洛青衣第一次以這種近似質問的態度對洛靈均說道。

  洛靈均神色平靜,“無非是對青眉山后續的發展,進行了一場深入的探討罷了。畢竟,今后是你和他執掌青眉山,除了他個人的能力,這一點也是我需要考量的,你覺得呢?”

  “就聊這個就能把人聊走?就能讓他舍棄跟我的感情,一言不發地離開?”洛青衣的神色中不止有憤怒,還有些許的嘲諷,“父親,我不小了。”

  洛靈均看著他,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從容,“道不同不相為謀,就像你鳳皇伯伯,他們做出那樣的選擇我雖然很遺憾,但也只能無奈,因為腳長在他的身上,我難道能將他們強留在青眉山?那不是毀了你一生的幸福嗎?”

  洛青衣怒極反笑,“這么說起來你還是為我好,我還得感謝你了?”

  洛靈均看著她,聲音低沉而平靜,有著令人安心的溫暖,“孩子,我是你的父親,難道我還會害你?”

  洛青衣抿著嘴,和洛靈均平靜地對視著,過了許久,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出了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自陳三更走后,就在書房中一直枯坐到現在的洛靈均長長一嘆,嘆息在房中久久回蕩。

  “小姐,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追在快步走著的洛青衣身后,鹿潤秋連忙關心道。

  洛青衣頭也不回,冷冷道:“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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