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這一問之下,白啟并沒有馬上回答。
他躺在椅子上,閉目良久后,緩緩說道:“不是你說人與人之間是有感情在的,不能別人對你好就是有所企圖嗎?”
石凌面露難色:“我也沒說陽府主和大長眉人壞,但就是因為好得有點過了頭,就總覺得有點奇怪。”
白啟慢慢睜開眼睛,聲音十分輕微:“石凌,你知道嗎?在軍巡獄里受盡嚴刑時,我無數次強撐著不想閉上眼,我心里是又恨又怕,我恨的是這些不明不白的屈辱,怕的是此生再沒機會去給我娘報仇。可是當最后一次閉上,那片黑暗像潮水一樣朝我涌來,死亡跟我之間近得再不剩什么時,我是真的只剩下怕了…”
他的聲音中帶著顫抖:“等到再睜眼,發現自己還活著時,我就暗暗發誓,從今以后,我白啟的命必須要拿捏在自己手里。我已經是死過兩次的人了,這條命是你救下來的,也是拿我娘的命換來的,再不能任人如此作踐…”
白啟認真望著石凌,一字一句道:“莫說陽府主他們是好意,就算另有所圖又怎樣?只要有機會能讓我變強,我都會拼了命去爭取。尊嚴也好命也好,不是靠別人施舍的,得靠自己去爭。從今往后,誰敢把腳踩在我臉上,我就斬他雙腿!誰敢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就要他的命!”
說到最后,白啟重重喘著粗氣,良久不能平歇下來,原本蒼白的臉色也因情緒激動紅潤了幾分。
聽到這里,原本心中頗不是滋味的石凌頓時目瞪口呆。
對于這一番近乎狠戾的言論,他有心想反駁,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何止是白啟,就連自己在獄中時,不也產生過類似的想法嗎?
是夜,定西王府中。
微微秋風,一如月色般澄澈。
一只斷翅的蟋蟀似被燈火吸引,爬上了窗臺,警覺地四處梭巡一番后,落在地上,消失在墻角。
蕭天南正有條不紊地弄著茶。
燙壺、置茶、溫杯、高沖…
一番耐心伺弄后,他倒出一盞,親手遞到了眼前的老者手中:“我這沖茶的技術有些生疏了,今年新上的煙溟茶,你嘗嘗看。”
老者赫然是收留石凌在靠山王府里的林伯。
林伯絲毫不給面子,將茶推開,生硬道:“王爺深夜傳喚我到此,有事就請明言,小老兒眼睛不好使,還要早點回去歇息。”
蕭天南看著眼前神態舉止再也找不到當年半點風采的人,嘆了口氣:“林將軍,你我之間難道就非要這么生分嗎?”
“將軍二字愧不敢當,小老兒只不過是靠山王府一個有罪的老管家而已。”林伯身軀挺得筆直,話語擲地有聲。
這個時候的他,沒有了半點與石凌等人在一起時的和氣,只是這么簡單地一坐,就似乎有金戈鐵馬的錚錚聲音發散出來。
蕭天南緩緩坐下身來,長吁一口氣,半響沒有說話。
林伯渾濁的眼中閃爍著玉璧宮燈的火光,他覺察出蕭天南今日狀態有些不對勁。
堂堂定西王何時變得這么長吁短嘆過。
蕭天南嘴唇輕啟:“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十八年前在青龍河前將你和五千玄甲精銳截下。但是有的仇,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報的。”
林伯依舊端坐無言,但身體卻在微微顫抖,雙手將黃瀾鐵木打造的椅子扶手抓得嘎吱作響。
蕭天南憶起往事,眼神愈發深沉:“當年,我赤離三征炤陽失敗,世啟這‘天運之子’戰死,先皇駕崩,整個赤離可謂是元氣大傷、陰云籠罩。我二皇兄新繼帝位,好不容易才穩住局勢,爭取到了機會與炤陽議和,劃青龍河為界,互不侵擾。”
“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君行與新幽卻私自渡河,行跡被狗雜碎烏茳發現后慘遭截殺,幸好當時有人遠遠看到了這一幕…”
“當時事情出來后,炤陽國羿無極拿百年氣運作保,證明烏茳之舉未經過重名域妖帝允許,完全是私自行為,而且據說事情發生后,烏茳自己都失蹤了。當年我要是放你過了河,你和那氣勢洶洶的五千玄甲軍絕無活路,而炤陽和赤離剛停歇的戰火勢必又要燒起來。”
林伯聽到這,冷哼一聲以示不屑。
蕭天南不以為忤,長嘆道:“是,你林峪沖是鐵膽忠心,可本王戎馬半生又何時懼過誰了?但我一個人不怕又有什么用?當時赤離軍民經不得戰火了啊…”
“國之事自然為重!”林伯打斷了蕭天南話道,“只是,小王爺為赤離出生入死,三征炤陽時立下多少功勞?結果呢?他葬身異域他鄉,連尸首都沒找回來!王妃和兩個孩子更是至今生死不明!
“王爺,你要知道,蕭寒和蕭凌兩個孩子當時還沒滿月!王爺你也不要忘了,是誰把他們逼得連在這西陲之地都待不下去,只能冒險前去積霧山!又是誰一直隱瞞事實,連一個真相都不愿意給小王爺一家,連一個名分都到死不愿給那兩個還沒見識過這世上溫暖的孩子!”
林伯聲音里含著一種早已心灰意冷的情緒,從嘴里吐出的明明全是不甘、憤怒、責備的字眼,可到最后卻全部化為了哀傷,濃得化不開來。
“是我蕭家…”
蕭天南頹然閉上了眼:“只是,誰叫君行犯下赤離大忌,娶了個積霧山的妖呢!此事一公開,就是天大的笑話,叫我蕭氏皇族如何對得起在那些在戰場上被妖修斬殺的將士,他們也有家庭,也是別人的兒子、夫君或者爹吶…”
蕭天南和林伯的話要是讓其他人聽到,整個泛古只怕要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關于靠山王蕭天狂一家的事,一直以來都是赤離尋常百姓茶前飯后最大的談資。
就連街頭的小乞兒,隨便抓一個都能繪聲繪色地講出那段故事來。
誰能想到,原來這些都是假象!
被有心之人苦苦維持了整整十八年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