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在長安以北,背靠涇水,往北就是左馮翊。
關中昔年被稱之為三輔之地,分別是京兆、扶風和左馮翊。以渭水與涇水及長安城為界限,長安為中心點,渭水以南長安及其東部為京兆;渭水以北涇水以東為左馮翊;最后長安以西和涇水西南則為扶風郡。
而扶風郡的郡治則是槐里,沿著渭水一路向西分別是槐里、武功、郿縣到陳倉。
從長平觀向西南方向走,穿過茂陵便可以抵達槐里,作為扶風郡對陣長安的第一城,若馬騰戰敗必然是要退到槐里的。
所以劉范等人若在槐里休整,必然是會遇上馬騰的。而眼下,即便馬騰戰敗,他也是可以輕易對付劉范這千余人的,所以為了穩妥起見,劉范直接繞過槐里一路沿著渭水一路向西,往武功縣進發。
而由于劉范的人從長安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攜帶多少干糧,雖然后來在馬騰軍營中倉促補充了一些,但后來由于龐德部的加入,導致原本徐晃準備的三日干糧瞬間減少了一半。
加之戰場上一番廝殺,眾兵卒都消耗極大,撤出長平觀后,劉范也沒有壓制大家用食物來緩解精神壓力的舉動,導致此時千余人的隊伍已經開始斷糧了。
劉誕確認完糧食儲備后,面色難堪的來到劉范身邊沉默不語。瞥了他一眼,劉范作為主將自然知道目前隊伍面臨的窘境,良久,劉范沉聲詢問,“剩下的糧食還能支撐多久?”
神情凝重,劉誕小聲回應道:“眾袍澤節衣縮食,恐怕也只能維持半日的,之后大家都要餓著肚子。”
扭頭不舍的看了眼身后不遠處的小槐里,劉誕眼神來回轉動,隨后壓低聲量道:“兄長,不如我等趁夜假裝匪兵去小槐里劫掠一趟,否則再往前就只能到武功縣了。”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已經確認過了,武功縣并不富裕,而且如今關中有糧食的大多都在塢堡內藏著,城邑內根本拿不出多少,而且如果攻擊城邑,我部損傷也會慘重。”
眉宇凝重,劉范也知道眼下的情況不容樂觀,但小槐里距離槐里實在太近了,一旦被長平觀退回來馬騰軍盯上,他們就很難脫身了。
沉吟片刻,劉范又道:“先前讓你打探的武功當地豪族,你打探的怎么樣了?”
“武功當地的豪族當屬蘇氏,乃昔年大將軍衛青麾下平陵候蘇建后裔,其后代定居武功,多以武功人自居。”
眉頭微皺,劉范面色愈發凝重,“這么說來,蘇氏在武功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
“不錯,蘇氏在武功經營多年,有自己的塢堡,雖然攻打起來比較困難,但對于我等而言,應當是沒有絲毫問題的。”說罷,劉誕兀自咽了咽口水,有些慎重道:“兄長想要攻蘇氏塢堡?”
默默看著前方,劉范沒有回應劉誕的詢問,眸光中神彩閃爍,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武功城外,蘇氏塢堡 作為武功本地經營多年的豪族,蘇氏在這里營建了自己的塢堡。其實原本蘇氏只是以村落居住的,后來黃巾之亂,各地盜賊蜂擁而起,蘇氏為了保證自身族人的安全,便在良田的周圍,營建了一處塢堡,供族人避難所用。
這么多年下來,蘇氏宗族也發展到數百戶近千人的規模,塢堡內屋宅林立,塢堡的安全也有宗族內青壯自發組織的衛隊防守。而且蘇氏作為平陵候的后人,崇尚勇武,當代族長在塢堡內也豢養了良馬。
在關中養馬其實是大家族極其常見的事情,而且大家族中有能出數百匹駿馬,也能成為家族的一份保障。甚至在扶風這一帶,都能有些威勢,宵小輕易不敢來犯。
而似蘇氏這般的大家族,每一代都很注重培養人才,當代蘇氏青年一代中就有蘇則,以學問操行聞名于鄉里,郡府也曾舉薦他為孝廉和茂才,朝廷征召他去任職,他都沒有去。
如今關中大戰,蘇家作為武功第一豪族,蘇則作為代表則被縣令邀請到城邑內商議接下來的應對事宜。
武功縣縣寺官署 馬騰韓遂的大軍已經在長平觀下駐扎了很久,他們與長安的大戰再所難免,然而此戰不論誰勝誰負,都必然會對關中產生深遠的影響。
若馬騰韓遂勝,關中又將遭受大亂,雖說李傕、郭汜軍也猖獗,但早在中平年間就在涼州聯合胡羌造反的韓遂又豈會是什么好人。對于他們,關中人也并沒有抱有希望。
至于長安軍戰勝,那他們將馬騰韓遂軍驅逐出三輔后,必然還是會在扶風郡搜刮一遍的,那時候沒有馬騰的威懾,他們恐怕會更加肆無忌憚。
所以,面對這樣的窘迫時刻,武功縣令也拿不出好的主意,只能邀請縣內的大家族們一起商議商議。
廳堂中所有人都面色低沉,良久,上首位縣令幽幽嘆了口氣,“昔年董卓在時,西涼軍還不敢這般放肆,沒曾想他一死,西涼軍沒了約束,可是害慘了我關中百姓。”
當下,堂內一眾豪紳也是垂頭喪氣,頗有些無可奈何。人都是這樣,當環境變得更惡劣的時候,總會想起之前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即便那時候也是不如曾經的和平時期。
互相幽怨嘆息了一會后,見也沒人能說出點有效建議后,縣令只得將目光投向下首位一名面色肅重的青年,期待道:“文師,對于此事你以為如何是好?”
青年人面色板正,肅眉正目,一看便是耿直之人,環顧四周一圈唉聲嘆息的豪紳,當下,直言不諱道:“諸君縱使在此哀怨到明日,也不會對事情有絲毫影響和改變。
眼下,既然大戰已經爆發,我等就應當勠力同心,好好想出解決的辦法。而不是回想以前的時光,他時候的事對如今的局勢是沒有絲毫臂助的。”
“那不知文師有何想法,盡管說來,若是可行,我等尊蘇家為首一同御敵也未嘗不可!”聞言,人群中一名豪紳立即說道。
以蘇家在武功的能量與實力,只要他愿意伸頭,眾豪紳也是愿意躲避在他的羽翼下,享受庇佑的。這也是此次,縣令邀請蘇則前來的原因,大家都知道蘇家有實力,蘇則也剛正有清名,所以都想著蘇家這次能站出來庇護大家。
皺著眉頭環顧眾豪紳,蘇則心下有些不悅,其實蘇氏作為武功縣第一大族,有自己的塢堡,若是嚴密防守,基本上是不會出現問題的。
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蘇氏不僅是武功的蘇氏,似乎更成了武功縣所有豪族的蘇氏。
每當遇到什么難題的時候,武功縣的豪族都會聯合起來把蘇氏推到前面,其實作為武功望族,蘇氏有這個能力與資本去做這個代言人。
可如果這些豪族們每次遇到事情就把你推出來,沒事之后,又不愿意將利益割舍出來讓出功出力的蘇氏去恢復損失,那么久而久之,蘇氏宗族內也是會有怨言的。
如今蘇則作為蘇氏代言人,族人知他耿直,所以來時特意叮囑了他,這次一定要讓武功縣的所有豪族都拿出點東西,否則,蘇氏這次就固守塢堡算了。
輕吸一口氣,蘇則環顧四周,面色凝重,語氣深沉,“蘇氏作為武功縣首屈一指的豪族,每當縣邑百姓需要我們的時候,蘇氏自然是責無旁貸。
但多次挺身而出也讓蘇氏宗族消耗過大,此番面對的是關中兩大西涼軍閥,我意縣內各族都能有兵勇和物資貢獻,這樣,應對賊兵寇城的時候,我等倒是會多些底氣!”
而隨著蘇則的一席話出口后,縣寺內又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眼看著氣氛陷入了凝重,一心想解決事情,又害怕各族直接撂挑子的縣令,只得訕笑的看向蘇則,勸說道:“文師,如今大敵當前,不如你與族人商議一番,先由蘇氏起頭,后面各族再陸續籌集物資如何?”
“縣君,賊敵攻略縣邑時,出面抵擋的應當是縣府的眾勁卒,而非吾等各族子弟、今日我既在此地與諸君商議,便已然擔負起我蘇家作為武功一族的責任,還請縣君莫要強人所難!”
蘇則一同直言回應,直接讓縣令也閉口不言。
而隨著他閉口不言,這場關于武功縣應對西涼軍攻城的堂議也不歡而散。對于,蘇則所說的西涼軍危害,各族只是嗤之以鼻,完全不予理會。
搖著頭從武功城離開,蘇則需要回塢堡向族人把事情交代清楚。這一次,恐怕武功縣是很難團結到一起的了。
出了武功城,向東數里地便是蘇氏的塢堡,由于蘇氏在武功經營多年,所以塢堡建造的極為穩固,沒有數倍兵力是很難攻下的。
所以蘇則其實并不是很擔心,塢堡內的族人會受到怎樣的危害。然而當他回到塢堡后,族中的衛長卻給他遞了封信件,看過信件后,蘇則面沉似水。
信上說他們是從長安撤出來的禁衛軍,由于沒有攜帶足夠的干糧,想要從蘇氏塢堡內暫借一些,待日后他們必然歸還。
其實這個時代,豪族在城外的塢堡也時常會受到一些外來的匪賊恐嚇,索要糧草、財帛,不過卻沒有人像他們這樣,以宮內禁衛軍的名義求取糧草。
通常都是不給就打。
對此,蘇則頗為驚奇,隨即招徠族中衛長,詢問后,才知道這是傍晚一名將領射在塢堡門樓上的。看著絹帛最下方,落下的左中郎將印,蘇則猶豫許久,還是決定見一見他們。
這封信當然是劉范讓徐晃投射到蘇氏塢堡的,其實之前他也想過直接攻入塢堡內,掠奪一番就走,但后來左思右想,劉范還是放棄了。
終究劉范還是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眼下需要的是名聲。以他目前的實力和名聲都不足以支撐他在關中割據,并不是他沒想過占據八百里關中,但這個操作的難度太大。
且不說如今關中有李傕、郭汜、樊稠、馬騰、韓遂等多個西涼大軍閥,就是連后期張橫、梁興這些跟著馬超一起造反的西涼八部,如今都是各自手握數千兵馬霸占一方。
與其在這里用這些匪賊一起爭奪荒蕪的關中,他還不如先留下一波美名,讓關中百姓在經歷過三輔之亂的痛苦后,再深刻感受到曾經為大漢怒反李傕、郭汜的左中郎將劉范是如何的仁德與愛民。
如今他聯合馬騰高舉義旗,同李傕郭汜做惡斗的壯舉,雖然還沒有傳揚開,但等到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因為權力開始互相攻伐禍亂關中,導致民不聊生的時候,大家就會想起他劉范的好。
想起他劉范的軍隊縱使饑寒交迫也不愿私自攻打塢堡的事跡,那個時候,才是他劉范攜大勢席卷關中的時候。
蘇則既然想要見一見劉范,自然很快就派遣族中的衛長去聯絡他們,劉范的絹帛書信里也留下了聯絡地點,他們就在蘇氏塢堡外的一個小莊子上。
準確的來說,他們并不在莊子上,而是在莊子外。當莊子里百余戶鄉民發現外面來了大量騎兵悍卒的時候,他們也是嚇的不輕,還以為西涼軍的賊兵來了。
可是等他們心驚膽戰的躲藏在屋中,將糧食隱秘的藏匿好之后,才發現這些騎卒似乎并沒有入莊子的意思,而是在莊子外圍停了下來。
于是鄉里的三老便在族中青壯的陪同下,來與劉范等人接觸,一番交談后,他們才知道原來這些人是從長安出來的天子禁衛軍。
出于敬重,三老號召鄉民為禁軍將士們籌集些干糧,供大家食用,卻被他們的主將劉中郎將拒絕了,一番了解后,眾人才知曉原來這左中郎將正是大漢宗親,益州牧劉焉的長子!
當下,鄉民對這股仁義之軍,更是敬重不已,紛紛組織貢獻干糧和飲水,讓他們解決疲乏。最后,劉中郎將實在拗不過熱情的鄉民,只得勉為其難的收下了。
而當蘇則在塢堡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神情微怔,良久,才面上浮現笑容,決定天明再親自前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