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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上元)

  “轟隆隆…”

  悶雷滾滾,劃破天際,照亮一地的斷壁殘垣。

  傾盆大雨里,仙劍曳著尾光墜落,將滿是裂痕的仙門一劍劈得轟然坍塌。

  刻著“夔”字的碎石滾落到雨水里,激起一層層漣漪,被驟亮的閃電照得慘白一片。

  “轟!”

  滿是鮮血的身影轟然撞入廢墟中,血水順著猙獰的傷口殷殷淌下,肩頭深插著一截斷劍。

  “咳咳…”

  劇烈的咳嗽中,鮮血從喉頭涌出,劃過下頜是說不出的溫熱。

  濕漉漉的睫毛微微眨動,鮮血滾過眼角的淚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陰云,和漫天如利箭般懸落的滂沱大雨。

  怎么…

  怎么會這樣…

  呂師姐…

  平時最愛漂亮了,此刻卻被萬劍穿心,釘死在執法堂。

  上官師兄…

  嚴肅而又認真,手里總有忙不完的事,為了門派辛苦奔波,如今卻是終于不用再忙了。

  沈師兄…

  他以前很愛笑的…

  筋骨分明的手掌微微顫抖著,緊緊扣住胸膛,望向山道旁被雷火灼成焦炭的一具焦尸,面容已經完全看不出具體模樣。

  “李劍純在此,誰敢戰我?!”

  遠方,洶涌的劍光噴薄而出,像是要捅破這重重鉛云!

  萬千劍光如織,自四面八方絞殺而來。

  亂發男子卻在劍光中肆意狂笑,血跡斑斑的空蕩袖管在風中呼呼振響,身后巨狼長嘯,群山宛若長劍一般轟隆隆的拔起而起,撞碎了大片大片的雨幕!

  “夔門當滅!就在今日!”

  威嚴而又浩蕩的聲音在云間作響。

  閃電再次隆隆滾過,照亮了云端那數不清的星蘊,宛若天上的仙神一般,冷漠而又無情的視線透過雨幕,落在這破碎不堪的山巒之上…

  “師兄…師姐…”

  群山震動,隆隆中掀起狂風。

  空氣拍打著雨水,像是縱起了無數條勁鞭,抽打在臉上。

  滿是傷痕的身體自廢墟中一點點站起,目光掃過原本熟悉的宗門,臉上此時卻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活下來的不該是他。

  不該是他!

  論天資,門內數他最為愚鈍。論斗法,唐師姐令他難望項背。論智慧,在呂師姐面前他如螢火。論經商,沈師兄更是勝他萬倍千倍百倍…

  可這些遠勝過他的師兄師姐,為了讓他活下來,為了宗門傳承,始終擋在他的身前,為他撕開了一條血路!

  活下來的偏偏是他這個最不成器的小師弟!

  雷火在空中交織,蜿蜒出璀璨的光路,劍氣撕扯開這滂沱雨幕,群山在黑暗中搖蕩顫抖…

  “呵。”

  任憑雨幕打濕了長衣,手中的仙劍也早已折斷,望著云端那一雙雙冷漠的眼睛,那身影輕輕呵笑出了一口寒氣。

  自私怨毒。

  道貌岸然。

  這便是這些門派,修的所謂的仙么?!

  身影搖搖晃晃,身后星蘊流轉,一只翼魚張開雙翼在星海里沉浮明滅。

  唐師姐倒了,有上官師兄,上官師兄倒了有呂師姐,呂師姐倒了有沈師兄…

  如今,到他了!

  “師兄師姐,若你們在天之靈保佑…”

  握緊手中折斷的殘劍,狼狽的身影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漫天的風云都為之一窒!

  “風來!”

  一聲怒喝,狂風倒卷呼嘯!

  “云陷!”

  殘劍號令,滿天烏云如漏斗般漩渦而下,與那龍卷而起的狂風接連到一起,吞噬掉了漫天閃電!

  狼狽身影眼神猙獰著向前踏出一步,渾身靈氣如火焰般燃燒,被狂風驟雨繚繞而起,身后翼魚圖卷則像是被烈火吞噬一般,飄散起無數星光…

  焚燒骨血,燃盡魂魄!

  舍我此身,可入天卿半刻?!!!

  “咦!!!”

  鮮血殷殷流過眼角,淚痣連帶著臉頰顫抖著!

  一聲清越的啼鳴刺破雨幕,渾身是血的身影一步落下,身后殘破不堪的翼魚卻仿佛破繭蛻殼一般,從殘破不堪的星光中振翅出一道龐然巨影!

  在清越的啼鳴中,扶搖直上!

  絕云氣!

  負青天!

  “都給我…”

  風卷云殘,一劍揮絕漫天云氣,滿是鮮血的身影揚起長劍,指向漫天驟雨,怒音滾滾:“下來受…”

  “啪!”

  被響亮的拍了一巴掌,淚痣少年頓時清醒過來,嘴角還留著亮晶晶的涎水,捂著額頭茫然的打量著四周…

  然而還沒等回過神來,緊接著耳朵便是一痛,呲牙咧嘴的喊了起來:“哎呦!!疼疼疼疼疼!!!”

  “哼,還知道疼啊?”

  穿著紅衣的少女拎起淚痣少年的耳朵,好看的柳眉倒豎起來,一雙明亮的杏眸里閃過危險的光芒:“誰在天之靈保佑?讓你做燈籠你給我偷懶睡覺,做夢盼我們死了是吧?!”

  爐火騰騰,溫著熱酒。

  白雪皚皚,銀蛇蠟象。

  四周的老樹落滿了積雪,伴隨著天上飄落的雪花,在這小小的院落中,眼前石桌上的花燈格外清晰。

  淚痣少年眼里的茫然頓時一掃而空,些許殘留的睡意也跟著消散,連忙道:“沒啊!哎疼疼疼疼疼…大師姐我冤枉啊!”

  紅衣少女頓時松開淚痣少年的耳朵,輕輕挑動眉梢,抱著胳膊輕哼道:“冤枉?你問問你其他幾個師兄師姐,我冤枉你半點了?”

  淚痣少年揉了揉耳朵,這才發現,周圍竟是圍了一圈子的人,各個抱著胳膊看著他。

  一名容顏溫婉的少女嘴角含笑,眼神笑瞇瞇的瞇起:“我被萬劍穿心,還幾乎被砍成了一坨爛泥是吧?”

  淚痣少年嘴角抽搐,向后退了一步:“呂師姐…”

  笑容灑脫的少年摩挲著下巴,嘖嘖笑道:“呂七七你那算什么,我都被劈成焦炭了,好家伙…直接給我挫骨揚灰了…”

  淚痣少年心虛的耷拉下眉毛,再次退了一步:“沈師兄…”

  卻不料后腦勺撞上了另一個人,僵硬的轉過頭來,卻是一張嚴肅而又冷峻的面容,居高臨下的冷笑道:“上官師兄一路走好,忙了一輩子終于不用再忙了?”

  淚痣少年頓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上官師兄,都是誤會…”

  “住手!”

  隨著一聲高喝,卷著漫天飛雪,一名樣貌活似落魄俠客,敞裳負劍的男子從遠處飛來。

  身側,則是一名笑容溫潤,頗有書卷氣的青衣少年。

  踩著燈影,悠然落下。

  不羈男子濃眉輕挑,伸手將淚痣少年從人群中拎出來,蕩著酒葫蘆道:“你說說你們,多大個人了?上元節不忙著正事,還欺負你們的小師弟?”

  青衣少年也跟著笑了笑,看向那紅衣少女:“怎么回事?”

  望著那雙溫潤眸子,原本蠻橫的紅衣少女卻像是兔子見了老鷹一般,氣勢陡然一弱,目光飄忽的含混道:“嗯…嗯…就是那什么…小師弟做了個夢,夢到我們都死了。”

  呂七七對著青衣少年溫婉一禮:“我被萬劍穿心。”

  沈談笑瞇眼輕笑:“我被挫骨揚灰,天雷轟擊。”

  上官放鶴面容冷峻,抱臂而立:“死戰不敵,力竭倒地。”

  “哈哈哈!”

  不羈男子理了理亂發,豪爽大笑:“不就是做了個夢嘛,多大點事兒!至于跟個孩子一般計較么?”

  淚痣少年笑容燦爛,點了點頭。

  紅衣少女淡淡一笑:“還夢到你了,斷了只手臂,喊著‘李劍純在此,誰敢戰我?!’,讓人打得跟落水狗似的…”

  不羈男子笑聲一頓,低頭看了看笑容逐漸僵硬的淚痣少年。

  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淚痣少年被直接拎起,伴著一聲凄厲的慘叫憑風御劍而起,直入云霄!

  “師兄,先走一步。”上官放鶴中規中矩的秉了一禮,滿地雪花飄起,乘著雪鶴飛身而起。

  “哈哈,師兄,我們就先幫小師弟鍛體去啦!”沈談笑心情暢快的笑了兩聲,腳下烈火熊熊,瞬間將這滿地積雪蒸發出一片空地,整個人化身一團流火飛入蒼穹。

  “師兄,告辭。”呂七七伸手輕輕遮住笑容,秉了一禮,轉身便要施展仙決。

  “七七,等一下。”

  見到呂七七回過頭來,青衣少年揉了揉額頭,無奈道:“別打臉…”

  呂七七頓時咯咯笑了起來,點頭道:“師兄放心,我這里各種傷藥都有,不會耽誤小師弟出席今晚晚宴的。”

  說罷,仙決一亮,身后繚繞著狂風的羽翼瞬間張開,振翅沒入云雪之中…

  高風遠去,飛雪輕輕盈盈的落在肩頭。

  看到青衣少年眉毛微皺,紅衣少女咬了咬唇,支支吾吾的道:“哎…哎,那個…放心吧…七七他們有分寸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乘風稚氣未脫,夢中會有力挽狂瀾的橋段并不稀奇,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樣,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自詡英雄豪杰,終有光芒萬丈之時。”

  紅衣少女眨了眨眼睛,輕哼道:“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才不這樣…誰和你說話都是笑瞇瞇的,哪有什么輕狂的時候,反倒…反倒…腹黑的很…”

  說著,紅衣少女像是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一雙杏眼亮晶晶的看向青衣少年:“我還記得當時嶗山劍宗那個首席來咱們夔門做客,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干了好些挑釁咱們夔門的破事兒,還把七七氣哭了呢…你當時笑瞇瞇的陪著他把咱們夔山逛了一遍,后來等到臨走切磋時,把那個首席胖揍了一頓,全身衣服都轟成碎渣了,后來還是光著屁股走的…哈哈哈…”

  紅衣少女笑得前仰后合,看到青衣少年嘴角的笑意,腦海中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美眸微張:“你不是擔心小師弟的事,你是擔心…”

  青衣少年輕輕頷首,仰頭望天,額前一縷長發被風徐徐撩動:“小師弟的那個夢,也不無道理…夔門招搖,早就為南國眾仙門所忌憚,如今師尊壽時無多,我夔門卻仍無知命踏出那一步。門無重鎮,卻懷重寶,不亞于頑童持金過鬧市,早晚惹來禍端。”

  紅衣少女有些沉默:“你是想…”

  青衣少年笑了笑:“上元過后,我便向師尊辭行下山,尋求踏出那一步的契機。我雖覺得小師弟的夢有幾分道理,但至少小師弟夢里的有些事情我覺得不會發生。”

  “譬如…”

  說著,青衣少年端起烘爐上的溫酒,對著晚天飛雪遙遙一敬,聲音溫柔而又堅定:“我不會敗。”

  “呼…”

  一陣寒風吹過,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漫卷的飛雪迷離了雙眼,少年的下頜被爐火勾出橘黃色的影廓,青衣招招,眉宇間帶著好看的笑意。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

  不似少年般輕狂,永遠是那副不驕不躁,溫潤如玉的模樣,心里卻又比誰都要驕傲,比誰都要自信狂妄!

  那種打心里的堅定,就仿佛世上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凝望著那道輪廓,紅衣少女不知為何想卻到了入門大比,也是這道身影,戰時如狂雷咆哮九天之上,睥睨橫掃,鎮壓四方,最后卻只是含蓄而又淡淡的笑了一聲“承讓”。

  “哼!”

  似乎是察覺到少年轉過頭來,紅衣少女微微有些慌亂,瞥過頭輕哼了一聲:“誰!誰用你逞英雄?我家的門派,當然有我撐著!我跟你一起下山!不就是天卿嘛!你能入得,憑什么我入不得?!”

  青衣少年微微一愣,看著少女靜止了半晌,突然笑道:“好。”

  紅衣少女心里莫名有些發虛,惱羞成怒道:“你當我是開玩笑?!那咱倆打賭!立個字據!我若先你一步踏入天卿,那你就欠我一個愿望!你若先我一步踏入天卿,那就…就…”

  “那你就欠我一個愿望。”

  青衣少年笑了起來,看著紅衣少女手忙腳亂的從一旁拿過紙筆,皺著清淺眉頭,吭哧吭哧的寫著字據。

  “喏!寫好…”

  “轟!啪!”

  一束煙花轟隆隆的升空,心不在焉的少女筆跡一歪,頓時畫出了一個心形。

  看著紙上的心形,少女陡然紅了臉頰,遲疑著看著字據,心里亂糟糟的想著是不是要重寫一個,不禁一陣暗惱。

  “是童師弟鼓搗的天地無極大煙花,看來晚宴要開始了,那就簽名吧…”青衣少年拿過紙筆,好似渾不在意般,在下面鄭重的簽下了名字。

  紅衣少女咬了咬唇角,接過紙筆,也裝作毫不在意般在下面簽下了名字。

  “好了,那字據就…”

  “壓在這里吧。”

  青衣少年笑了笑:“這東西很容易偽造,只此一份就留在這里,你我下山后,便由小師弟保管。”

  紅衣少女輕哼一聲:“好!”

  說罷,拿起一旁的硯臺,輕輕壓在那份字據上面。

  “晚宴要開始了,不如一起走吧。”

  “誰誰誰…誰要跟你一起走?!我自己走!”

  “哦,對了,是我思慮不周,師妹是怕其他師兄弟看到…”

  “誰怕了!一起走就一起走!身正不怕…不怕…”

  “身正不怕影子歪。”

  “對!不怕影子歪!”

  “哈哈。”

  風雷震空而起。

  玉兔皎皎奔向皓月,天雞啼鳴振破飛雪。

  “慕容師兄,上元安康啊!”

  “裴師姐,等會兒一起走吧,我還有幾個術法想…”

  “陸師弟,且去喝酒,一起一起!”

  一束束煙花在空中綻放,隨著一道道流光自各個山頭御劍而起,肆意而又歡暢的笑聲響徹高空。

  原本漆黑一片的夔山自中心一圈圈亮起,花燈如晝,溫暖的光芒如潮水般鋪向四面八方…

  “愿夔門常安!愿南國興盛!”

  “愿我夔門,聚如炬火,散若星辰!”

  “愿…愿師兄師姐永遠年輕,長命百歲…嗚嗚嗚…”

  “小師弟真乖!”

  “哈哈哈哈…”

  “童師弟再來個大的!再放個大的!”

  “沒問題!”

  “轟!”

  “啪!”

  今,下山在即,立字為據。此次下山為尋天卿之境,以先入天卿者為勝,敗者無條件滿足勝者一個愿望!若違此據,天人共唾,被夔門后輩嘲笑一千年!

寧觀海唐滿月  煙花在空中綻放,晚風款款,吹動明亮的飛雪,掀起小院石桌上字據一角。

  笑聲坦蕩,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在聲聲的爆竹里,在明亮的花燈中,在漫長的歲月中,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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