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坐落于東都‘南富北貴’的‘貴坊’承福坊,此地左鄰宮城,所住之人非尊即貴;右立北岸西南角,近有銅鑼街巷,四通八達。
十里遠有洛河舟車之便,河橋拱衛,貫穿南北兩岸,可謂得天獨厚也不為過,故而造就此地物阜民豐,商貿興旺,繁花似錦。
但終究挨近了市井,多了些煙火氣,東都權貴雖明面上不說,背地里卻暗含鄙薄之意。
方府規格堪比王侯貴族,五間朱漆獅鈕大門外矗立著兩蹲千鈞雄獅,鐵牙怒目咆哮猙獰,銅鈴龍珠足媲人顱,足以嚇得四方魑魅魍魎不敢近身。
牛鬼蛇神更是會繞道而行,更勿論余者宵小之輩了,端得是威風凜凜,煞氣十足。
府內喧嘩嘈雜,熱火朝天,宛若鬧市,讓宋子羽臉色微變,當即催促道:“快走快走,宴會開始了。”
門仆見宋子羽歸來,諂臉獻媚,“宋都尉回來了,哎呀,辛苦辛苦,快請快請,宴會都開始了。”
宋子羽擺手道:“少啰嗦,快讓開。”
那人訕訕而退,對著夏侯淳三人謙卑一笑,伸手一邀,“請三位出示請柬后隨我來。”
入院所見,乃是一塊由南楚大理石雕刻的青鸞影壁,三丈長、丈許高、尺許厚,繞壁而走,便是廊門過道,直抵前廳、中堂。
三間大門棟梁、斗拱以及翹角飛檐皆繪浮屠飛天圖案,由南疆靈松木榫卯鑲嵌成的鏤空窗欞花紋令人賞心悅目。
花紋與木紋重疊匯合,間距細密,曲線錯落有致,看似簡約古樸,實則返璞歸真,極盡詮釋了‘大道自然’真意。
輕叩朱門上的金漆獸面錫環,吱呀一聲,露縫出人面,一見宋子羽當即笑容可掬,點頭哈腰地邀請入內,宋子羽傲然輕哼,帶著夏侯淳三人邁入高檻。
甫一入內,四周綠茵重閣、亭臺水榭等且不提,但見環亭圍柳間,有傾許內湖坐落,湖似九天彩帶,汩汩而流,儼然徑流。
闊大碧湖四周的雕胡、紫蘆、綠節繁多茂盛,鳧雛、灰雁、青龜、綠鱉靜息。
倒是一群鷓鴣、池鷺翔而不落,下方雖然嘈雜,卻依舊戀戀不舍,不愿離去。
原來湖邊擺宴數十席,曲水流觴,鶯歌燕舞,好不歡暢快活,但大多數席草而坐,下鋪錦繡金絲花紋毯,也有烏韜赤花雙文縫棉簞。
亦或者斜倚琥珀軟靠枕,有歌姬含笑,擰著葡萄美酒夜光杯,玉齒輕啟,婉轉歌喉繞梁而過,經久不散,如同天籟。
耳畔鈴鐺輕響,側目一觀,原是五色玉環互相碰撞所發,夏侯淳怔怔有神間,耳畔劉文珍剜心刻骨地咬牙低聲道:
“我道朝廷緣何賦稅年年大缺,原是這群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蟲撈走了,可憐圣人當年欲建‘思秀宮’之心,被硬生生阻撓多年而不得。
那些窮奢極欲的王公大臣們享受極致榮華富貴后,卻責怪圣人為了一己私欲而致黎民于水火,可那只是圣人為了思念娘娘而建吶。”
言及此處,這個大太監竟一度哽咽,夏侯淳愕然轉頭,只見其眼角濕潤,儼然是真心實意,也不知是為靖帝感到悲哀,還是悼念那位真正母儀天下的大靖圣后。
他暗嘆一聲,誰說太監就天生心理扭曲了,閹人也有真心啊。
這位大太監羞赧擦拭眼角,強笑一聲后,垂聲道:
“讓殿下見笑了,娘娘仁德賢淑,待我等殘缺廢人也一視同仁,從無鄙薄嘲笑,更無苛刻虐待。
當年娘娘病逝,我們這些作奴才的無能為力,只能暗中燒香立牌。”
夏侯淳心中一跳,暗中燒香立牌,莫非那位圣后的死另有隱情?不過若果真有隱情,而今權勢不再,唯有以待來日復盤舊案了。
他輕嘆道:“無礙,母后若在天有靈,知曉你等今日之舉,必會感到寬慰。”
旁側方熙柔瞥了一眼這主仆二人,暗自癟嘴兩個大男人還這么煽情,真是活見鬼了。
“咦?快看,你那個小姘頭也來了!”她忽然秀目瞪大,悄聲低呼道。
夏侯淳轉頭看去,只見側后方一道身披繡有暈紅芙蓉拖地裳款款而至,其人淺笑如燕,輕盈若飛,羽袖飄拂間,鏤空細紋香囊內似有花香四溢。
再觀其拂云眉之上,鳳紋萬壽玉釵斜插于九鳳花冠之上,上有大若綠豆的珍珠吊綴,步履邁動間,清脆作響,叮當成趣。
尚未臨近,便覺雍容尊貴之意迎面而來。
門房高亢音喉響起:“勸善坊慕容姑娘到~”
一聲爆喝轟然響起:“好!”
眨巴眨巴眼神后,瞥了一眼身側越發愛惜羽毛的宋子羽,他輕咳一聲,“宋都尉,緣何方才我們無人通報?”
這事兒你自己心里沒有點逼數么,宋子羽暗自腹誹。
“哈哈哈,慕容小娘子,來陪王大哥喝兩杯如何?”一道調笑戲謔聲響起,眾人愕然側目,這貨腦子抽筋了,平日不是很正常么。
緊隨驀然身后的覆面人冷眼森然,如同刀刃的凜冽目光將那搖搖晃晃站起的臃腫身影刺得生痛,然而往日必會退縮的他,今日竟嘴角獰笑,直接朝著慕容狂撲了過來。
如此舉動可謂驚詫了湖邊宴會賓客,有人驚呼大叫,也有人暗中謾罵無恥,也有人臉色一變,噤若寒蟬,但更多的則是冷眼旁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那就那死胖子可并非尋常人,其人名喚蕭逸少,乃太康蕭氏某個修道前輩的私生子,血脈純正,卻無法入族譜,故而時常抑郁不得志。
今借酒耍瘋,即便生米煮成熟飯,也無人覺得意外。
只見其看似醉醺醺,步履紊亂無章,身形七倒八顛,幾個晃悠便至慕容身側,覆面人殺意幾乎凝成實質,一字迸出:“滾!!”
滾字氣勢如虹,卻蕭逸少身側某個平平無奇的中年擋住,只聽其淡淡地道:“莫非傳說中的南冠人只會以大欺小?”
覆面人近乎快氣笑了,直接震怒一指道:“你們這些為虎作倀的墮落玩意,遲早有一天會有人收了你們。”
那人悠悠地道:“我也有這種錯覺,不過不管日后如何,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慕容驚恐,急忙抓住覆面人:“南姨,怎么辦怎么辦?”
蕭逸少面容獰笑,嘿然一聲后,直接撲向慕容,不過他卻未曾察覺到覆面人剛才時的古怪與無奈,咱們這位小主貌似就愛整人。
于是在湖邊眾人驚呼高喊,喧嘩一片時,那死胖子居然繞著湖邊桌椅追慕容。
呼吸功夫,慕容便驚恐不安地跑至夏侯淳背后躲起來了,嘴里還不斷念叨著不要不要,然而唯有夏侯淳才聽到她口中竟然‘不要停’。
這究竟是夏侯淳道德觀念有問題,還是這妮子腦子有問題?
也不管究竟是慕容存心禍水東引,還是暗藏他意,但她比畢竟是他夏侯淳的人,豈容肖小冒犯。
這時那胖子已然狂笑而至,視夏侯淳于無物,一心只想擒住慕容。
旁觀者眾,盡皆戲謔玩味,這個陌生小子究竟是會躲開呢,還是會躲開呢?
然而,只見一道袖袍飛卷,啪地響亮一聲,那足有兩百多斤重的胖子便直接被抽飛了出十丈遠。
湖邊四周眾人都懵了。
直到那道凄厲的哀嚎聲在湖水中傳出,才將他們喚醒過來。
一陣倒吸冷氣聲此伏彼起,伴著寒春冷息入體,侵入心肺,渾身上下齊齊打了個寒顫。
完了,惹上蕭氏小魔王,這新來的小子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