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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大忽悠

  闊額中年正是昭義軍大都督秦銳。

  他目光閃過一絲詫異,輕輕頷首后,伸手一邀,“殿下遠道而來,本將理應盡到地主之誼,奈何軍需匱乏,難盡私情,還望殿下勿怪。”

  夏侯淳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擺手回了句無礙,揮袖振步后,便帶著慕容與方熙柔邁入亭中。

  劉文珍、覆面人留在亭外,翁伯英撫扇欲進,卻被劉文珍擋住,他當即大怒,正欲發作。

  覆面人輕輕一瞥,他頓時如墮冰窖,神色悻然地偃旗息鼓。

  而夏侯淳入亭后,竟直接俯身一拜,誠懇地道:“冒昧闖觀觸陣,實非本意,還望觀主恕罪,小子在此賠禮了。”

  方才入觀時,便察覺到一股強大氣息,看似與那半步煉嬰的覆面人不相上下,但觀其氣機凝縮,全身緊繃的凝重姿態,便知這位千秋觀主恐怕也是個老妖怪。

  打不過人家,伏低做小不丟人。

  華發老人含笑道:“來者皆是客,若有怠慢,還望殿下海涵。”

  繼而目光一轉,落在方熙柔身上,輕笑道:“時隔三載,方姑娘再下靈宮,可是貴山有何吩咐?”

  玄宗一統道門,威勢不可一日,靈門自然夾起尾巴做人,沉寂了幾十年。

  老觀主戲謔之言,方熙柔自然不敢當真,她斂衽執禮道:“前輩言重了,熙柔道行淺薄,豈敢在前輩面前班門弄斧。”

  老人一笑了之,目光再轉,對著慕容笑道:“公主寄居東都多年,你我兩家卻是少有走動啊。”

  慕容垂目,淺淺一笑,佯作惶恐姿態:“未能拜見觀主,實乃慕容失禮,前輩大人不計小人過,可要放小女子一馬啊。”

  老人當即失笑,也不多談,直接舉杯奉茶,含笑道:“此名‘千春意’,摘自‘萬木春’新鮮出爐的嫩芽,三位請。”

  見老者并無怪罪之意,秦銳也坦然入坐,夏侯淳便心中一定,看來今兒打不成了。

  接過清茶,輕抿一口,頓覺滾龍入腹,滔滔不絕,幾近窒息的劇烈沸騰傾瀉而落,他眉頭直接跳了好幾下。

  那股沛然之力入腹后,恍若一股勃勃生機在五臟六腑散開,他驚嘆道:“萬木春葉,長生木也,好茶!”

  品茗吟詩,謳歌作賦,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可卻并非夏侯淳此行目的。

  一路闖關折將、忍辱負重,除了拜訪這位昭義軍大都督外,還有‘取經’之意。

  秦銳軍履豐富,家世顯赫,更兼手握軍鎮大權,自然是各方焦點,所遇籠絡與投獻自然不缺。

  上至東都留守,下至世家大族都曾派人登門拜訪,道一聲門庭若市亦不為過。

  夏侯淳暗忖,比家世,秦銳族祖地原本坐落于隴西之外,雖在云霄境內,但因其承繼先朝宗祀,乃古族后裔,故而在云霄、東靖兩國都吃得香。

  比功績,這位有平叛撥亂之功,又有鎮撫一方之能,絲毫不虛他這個空頭太子。

  兩路不通,那就只有畫大餅了。

  如何忽悠這位大都督,讓他心甘情愿為自家效力呢?

  不過在這之前,兩人似有‘僭越’與‘弒主’隔閡。

  何況秦銳效忠蕭貴妃,冒然說服,恐非易事。

  夏侯淳念頭轉動,臉上笑容依舊,抿茶輕嘆,慨然笑道:

  “終日昏然瑣碎間,偷得浮生半日閑。今日得虧托了前輩洪福,才讓小子等人靜享人間樂趣。”

  老觀主灑然一笑,言道:“老朽何來福份,小友說笑了。”

  他看了眼夏侯淳,輕笑后,大有深意地道:“我觀小友善目慈眉,面潤唇紅,此乃有福之兆。有此福緣,你心中所慮必然無憂,即便有所紓困,定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隨口一語,卻被夏侯淳順桿上爬,他念頭一動,當即見縫插針,故作苦笑姿態地道:

  “前輩有所不知,小子此行名為鎮撫實乃貶謫,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小子怕是連雞都不如。風光不再,風光不再啊。”

  秦銳目光微動,濃眉一挑,卻未曾言語,似乎不為所動。

  旁側慕容眸光一閃,落在秦銳身上,淺笑道:

  “夏侯世兄可真是打著燈籠找燈籠,幽燕之事不過軍政二字,而若論此道,還有誰比秦大將軍更熟稔,對于自己鄉土之事,想來秦將軍必然了如指掌。”

  夏侯淳佯裝告罪,好似幡然醒悟,朝著秦銳誠懇抱拳:

  “小子有眼不識金鑲玉,不知真佛在前,還請將軍恕罪。”

  老觀主似笑非笑地瞟了眼一唱一和的夏侯淳與慕容,再對秦銳笑道:“秦將軍可有何高見?”

  誰都看得出夏侯淳醉翁之意不在酒,拐彎抹角地想要從他口中套出話來,然而這位穩坐釣魚臺,就是不上鉤。

  直至老觀主親自詢問,秦銳方才放下茶盞,輕瞥一眼夏侯淳,此子目的他自然心知肚明,想來除了拉攏,便是意欲空手套白狼。

  眾所周知他秦氏雖是太宗后戚家族,可家族背后牽連頗深,非三言兩語便可道盡。

  而自家能走到今日地位已非不易,倘若不是得了貴人之力,恐怕早已身死道消。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此事古難全。

  他暗嘆一聲,神色恬淡,徐聲言道:“不知太子想知道什么?”

  夏侯淳禮賢下士,拋去臉面不要,自然是想要搭上秦銳這條線,稍作斟酌后,他抬眼凝視,緩緩道:

  “小子深知將軍雖自澤潞發跡,卻在幽燕縱橫多年,想來必是賓友親朋遍及三州五地,今次奉中樞之命北上,多有懵懂,還請將軍指點迷津!”

  對于夏侯淳殷切目光,秦銳緘默少許后,搖頭道:“此乃朝廷大事,秦某不過區區守備,豈敢在此事上胡亂置喙,殿下為難秦某人了。”

  方熙柔等人下意識顰眉,這家伙莫非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

  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老觀主,夏侯淳心中明悟,對方只能引見,頂多當個中間人,余下的就要靠他自己了。

  他遂故作輕嘆道:“將軍也知,小子此行雖是鎮撫東燕,實乃緩和地方局勢,而地方軍政樹大根深,朝廷大旗恐怕難起震懾,將軍乃北地名將,若將軍出面,幽燕局勢或可傳檄而定。”

  話雖如此,可秦銳深知幽燕近乎糜爛,地主豪強與世家大族相互勾結、狼狽為奸,鎮軍將卒亦多有曲結暗通。

  文官屬吏更是相互包庇,彼此掣肘,如同一團亂麻,別人外人,便是他自己親往,也束手無策。

  眼見秦銳依舊無動于衷,夏侯淳暗中咬牙,莫非要小爺放大招?

  他語氣一頓,臉上似有羞赧之色,無奈苦笑道:

  “將軍也知,而今中樞兩黨對峙,地方軍政日漸混亂,恐無力抽出余力北上,除非調遣一重將駐守,以守衛地方,撫慰各方軍將。”

  秦銳目光掃來,其意思那不就是你么。

  夏侯淳搖頭道:“小子人微言輕,且常年頂著‘草包’之名,既無威望也無功績,恐怕難以服眾。”

  他抬眼直視秦銳,目光灼灼,正色道:“縱觀朝廷內外,唯有將軍能勝任,將軍之驍勇上下皆知,且有撫訓一方之績,這守備都督之職實在是屈才了。”

  秦銳心中微瀾,抿嘴輕動,鷹眼恍惚。

  曾幾何時,睥睨中原的壯志雄心也漸漸被歲月消磨殆盡。

  夏侯淳循循善誘,舌綻蓮花,然而秦銳依舊巋然不動,最終他暗中咬牙,故意輕嘆一聲,幽幽言道:

  “叱咤長空的雄鷹怎能被束縛于囚籠之中?那不是自折羽翼,折戟封刀么?”

  秦銳動容,正視夏侯淳,鷹鉤冷眼如同利劍,穿透其心神最深處,幽幽目光,淵深難測。

  夏侯淳凜然對視,絲毫不懼。

  值此無聲勝有聲之際,老觀主輕咳一聲,笑呵呵地舉起茶杯,給旁邊看戲的方熙柔、慕容各自遞茶,

  “喝茶喝茶,茶香飄十里,人情躍萬疆啊。”

  移開目光,秦銳沉默少許后,緩緩言道:“正如殿下所言,僅憑一己之力便欲抗衡幽燕地方勢力,無異于螳臂當車,難于登天。”

  夏侯淳臉色一緩,心中一振,上鉤了,他大手一揮,含笑道:

  “事在人為,只要將軍尚有御敵戍邊之心,何愁不能建功立業,至于區區牛鬼神蛇,不過土雞瓦狗爾!”

  他起身而立,負手遠眺,目光越過青轉綠瓦,似要抵達那飽受北蠻蹂躪與摧殘的破碎山河,他輕聲道:

  “國破山猶在,城毀關尚存。將軍祖地位在隴西,若任由云霄南下,鐵蹄洪流肆虐,想來也無法幸免。”

  他轉過身來,看著神色漠然的秦銳,只見他默然起身,攥拳抿嘴。

  方熙柔挑眉離座,覆面人虎視眈眈,慕容默默退出亭子。

  倒是老觀主悠哉悠哉,視若無睹地品茶煮水。

  夏侯淳擺手揮退劉文珍等人,看著秦銳的背影,沉聲道:

  “本宮雖是草包,可也知覆巢之下難有完卵的道理。實不相瞞,夏侯淳此行北上,名為撫燕,實乃御寇。”

  他朝著秦銳俯身一拜:“還請將軍看在北地兩道數十州黎民的份上,助本宮一臂之力!”

  臨階秦銳即將出亭,沉默半晌后,他忽然言道:“你如何保證日后不會過河拆橋?”

  老觀主噗地一聲,茶水噴灑滿桌,有些忍俊不禁。

  如臨大敵的劉文珍陰惻惻地道:“將軍你過界了!”

  倒是方熙柔莞爾一笑,踱步靠近夏侯淳,輕笑道:“他本來就是個草包,你怕什么。”

  慕容抿嘴,自古天家最無情,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戲一直玩的爐火純青,夏侯淳而今勢弱,自然可以委曲求全,可誰能保證他不會飛鳥盡彈弓藏?

  倒是夏侯淳坦然一笑,擺袖上前,與其并肩而立,悠然道:

  “本宮從來不怕功高震主,就怕你沒能耐,不過本宮相信以將軍之能,封侯拜相不在話下,甚至你若能打下北都,除了我這太子之位不能予人,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劉文珍聽得心驚肉跳,合著殿下這是當著生意在談啊。

  秦銳偏頭,目光復雜地看著他,也沒有故意煽情,只是輕輕點頭:“希望殿下記住今日之言”。

  道完便闊步離去,那年輕都尉郁竹筠快步跟上,下意識地回頭瞧了夏侯淳一眼,只見其笑容滿面,令人如沐春風。

  他猶豫了一下,朝著對方抱拳執禮后,便匆匆而去。

  慕容上前,疑惑地道:“就這么讓他走了?”

  方熙柔背手靠近,一左一右將夏侯淳夾在中間,瞥了慕容一眼后,不屑地道:“不然還能如何,莫非還想將他綁走不成?”

  硝煙彌漫,烽火再燃,夏侯淳頭皮發麻,轉身朝著老觀主抱拳致謝:“多謝前輩相助”。

  老觀主慈眉善目,笑呵呵地道:“殿下不嫌棄老頭子多事便好”。

  道完再身手一邀,奉上砌好的清茶,“請!”

  夏侯淳心中遲疑,剛才對方噴唾沫星子的時候,他可是看在眼里。

  倒是慕容淺淺一笑:“觀主前輩心意我們心領了,今日叨擾許久已是不該,可不敢在耽擱前輩修道悟玄了。”

  夏侯淳深以為然,“是極是極,晚輩們這就告退了。”

  老觀主朗聲大笑,夏侯淳等人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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