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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貶反升

  少頃,一位貌似五旬的恭順老者拜謁道:“臣張延壽參見殿下。”

  張延壽,字博武,因其專精經史,博學多聞,被人尊為‘張子’。

  當然,他本人是婉拒不受的,至于內心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夏侯淳腦中回憶著這位的履歷背景,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嚯,還真是個極有來頭的大佬啊,其祖上乃是本朝開國副相張君毅,父輩張昭、張宸禮等人皆曾官居顯職。

  至于這位更是三歲知文,十七及第,始調校書郎,后遷右補闕三年,再轉兵部主事五年,其后一直履任吏部尚書,直至前年方才擢為中書侍郎。

  簡而言之,此人乃是根正苗紅的靖國黨!

  眼見這位屈身行禮,夏侯淳臉上露出溫煦笑容,連忙起身迎接,同時招呼一聲:“給張相看座。”

  而今的張延壽年高體弱,都是操勞國事導致,積勞成疾啊。

  張延壽面由心生,恭謹和順,堪稱表里如一的典范,行為舉止從不逾矩,即便太子賜椅也是正襟危坐。

  他恭聲問道:“不知殿下喚老臣過來,可是有何交代?”

  夏侯淳拿出柳喻奏疏,直接遞給他,溫聲言道:“閣老對此如何看?”

  對方稍加一覽后,便記起此事,呈送給御座上的奏疏皆需中書過目、精挑細選,他自然熟記于心。但太子親召,還特意抽出,那就非同尋常了。

  他腦中快速捋了一遍,柳喻所言并無大礙,但此人乃是景泰元年及第,那時陳功為座主,算是柳喻的授業恩師,過往履歷且不提。

  但此人后又轉投時任中書侍郎的蕭元正,也就是而今的蕭相麾下,算是一段不起眼的黑歷史,其究竟是何立場暫時不好說,但觀太子特意關照,莫非是欲代父問罪?

  他合上奏疏,遞給夏侯淳,斟酌一下措辭后,方才輕聲道:“御史之責在于監察百官,肅正朝列;若至尊懈怠,其亦代眾發聲,此舉并無不妥。

  但畢竟為君巡察,豈可轉頭置喙君上不是。而且老臣觀其言辭語句間,皆是痛心疾首,此舉恐有失人臣身份。”

  夏侯淳含笑點頭,摩挲著奏疏,頷首道:“張相論官公允,不偏不倚。”

  張延壽搞不清夏侯淳葫蘆里究竟要賣什么藥,試探性地問道:“可要申飭此子一番?”

  夏侯淳擺了擺手:“無需如此,本宮只是例行詢問,給父皇一個臺階下;他那邊我也勸回去了,算是鞭策一下他吧。”

  張延壽身子一僵,這話似乎埋有地雷,不能輕易觸碰啊,他偷瞄了一眼四周,發現到靖帝并未在附近后,方才暗松了口氣。

  隨即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夏侯淳,暗道太子您能拿陛下開涮,老臣可不敢亂講話啊。

  他見張延壽神情放松,便知火候差不多了,便佯裝不經意地問道:“不過張相可曾聞牝雞司晨?”

  張延壽心中一緊,暗道正戲來了。

  二圣臨朝多年,太子雖觀政三載,但畢竟在朝中根基尚淺,無法抗衡萬寧宮那位;其或是恐其日后生變,方有此問。

  他暗嘆,合著先前所言不過拋磚引玉啊。

  他臉色一肅,稍作思索后心里便有了底,沉聲道:“回殿下,自古以來從未聽聞此類事。卻是不知殿下從何得知?”

  夏侯淳目中閃過一絲幽深,含笑搖頭道:“謠傳罷了,張相就當本宮一句戲言吧。”

  豈料張延壽臉色微變,瞥了一眼簾幕之后,臉色抹過鄭重,低聲道:“太子慎言。”

  夏侯淳臉色一僵,輕咳一聲后,佯裝震怒,轉頭看向帷幕之后的起居舍人,無奈地道:“拿來。”

  那人身形一僵,沉默片刻后,撕下剛寫起居注,雙手奉上。

  夏侯淳隨意一瞥,便見其上記載:太子言,貴妃蕭眉有牝雞司晨之兆。

  他心中嘿然一聲,臉上和顏悅色,贊道:“倒是盡忠職守,無愧信臣之名。”

  起居舍人,雖只從六品,但因其掌修記帝王言行之權,隸屬于大靖國史館。

  而如今的國史館監名喚梅文欽,乃先帝太宗后期的秀才,因其精通史籍而破格錄為‘同進士’,已任館監十余年矣。

  那人抬頭凝視夏侯淳,輕聲道:“太子言行,關乎國體社稷,不可不察,還望殿下明鑒自省,以防旦夕巨禍。”

  旁側張延壽有些尷尬,狠狠瞪了一眼起居舍人,連忙補救道:“太子勿怪,小兒狂言不知尊卑,殿下宏量,還請饒其犯上之罪。”

  夏侯淳擺了擺手,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方,只見其眉宇疏朗,皙面赤唇,竟有俊逸之相,令他觀感大好,笑問道:“怎么,莫非你能幫本宮消此禍患不成?”

  旁邊張延壽顯然與那青年是熟識,提了一句:“殿下,此小兒名喚關九思,五年前拜入梅館監門下,上月方提為起居舍人。”

  夏侯淳眉頭一挑,腦中有此人履歷,關氏嫡長子,康都‘八駿’之一。

  關氏一族,祖籍隴西,其高祖曾官至前燕左驍衛大將軍,祖上也為靖國開國功臣,算是與張延壽等皆為靖國勛貴。

  不過自其祖父、父親兩輩曾犯大錯被罷,奪勛貶官,算是沒落貴族,到了關九思這一代方才有崛起之兆。

  至于八駿之稱源于前朝大燕武帝的八匹神駿,后有人自比‘八駿’以邀寵獲幸,今朝更是將其比作為杰出良才之美譽。

  夏侯淳看著關九思笑道:“原來我靖國大名鼎鼎的八駿竟是如此俊秀良才,本宮眼拙久矣。”

  關九思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回道:“當不起殿下大贊。”

  夏侯淳笑了笑,臉不紅心不跳地將那頁紙撕毀后,瞅了關九思一眼后,漫不經心的對其言道:“可有膽子赴那火海刀山?”

  張延壽臉色微變,欲言又止,雖說年輕就是本錢,不沖一把枉為少年,但朝野黨爭不是龍潭便是虎穴,天堂與地獄近只一線之隔。

  不過當初關九思之父托世交張延壽將他調為起居舍人,不正是存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心思么,不過咫尺一步,一旦越過,便是雷霆萬鈞傾泄而下。

  關九思待千載難逢之機久矣,毫不猶豫地單膝跪下,沉聲道:“殿下意之所向,便是卑職劍之所指。”

  夏侯淳輕輕點頭,但他深知權不可輕授,僅只輕聲道:“御史臺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有肅正朝綱之責,近來卻有些懈怠了。調你去當一名侍御史,你可愿意?”

  按靖國律例,起居舍人隸屬中書省,乃清貴中的清貴,日后的臺階不是丞郎便是尚書,但在本朝卻被摘至國史館轄下,這讓無數‘秀才’深感憋屈,自嘆屈才遭辱。

  至于御史臺侍御史,同屬朝官序列,雖與起居舍人同位從六品上,但身份較卑,一個是清貴權輕,前景遠大;一個是位卑權重,顯赫一時。

  如何選,就看自己了。

  然而關九思毫不猶豫地叩首:“微臣領命。”

  關九思知道,太子將他調去御史臺,自然不是閑的蛋疼,更不是所謂的譴責降罪,而是另有所指。

  果然,只聽夏侯淳輕聲言道:“蕭相威隆日久,不乏有人深忌饞權,你去看看都有人誰吧。”

  這是將他當作聯絡員了啊。

  但關九思仍然擲地有聲地道:“臣必不辱使命!”

  夏侯淳輕輕頷首,偏頭對張延壽言道:“關御史調職之事,便有勞張相了。”

  張延壽笑道:“殿下放心。”

  他語氣一頓,遲疑地問道:“敢問殿下,不知柳御史該如何處置?”

  “擢升為刑部郎中,協助糾察京內刑獄。”

  夏侯淳回到御座,負手眺望窗外。

  關九思心頭一熱,他娘的,上一封奏疏就換來一個刑部丞郎,值!

  張延壽心中一跳,暗道要開始了,當即拱手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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