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在軋鋼廠廠區南廣場,蘇乙準時放映電影。
電影叫《英雄兒女》,講述的是發生在北高麗的戰爭故事,蕩氣回腸,感人肺腑。
電影沒開始的時候,就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少說來了幾千人,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有。
有很多工人家屬都來了,還混進來了一些社會閑散人士。保衛科兩人一組帶著紅袖章滿廣場轉悠,凡是跟廠子里的職工扯不上什么關系的人,一律攆走。
就這樣鬧渣渣一直到電影開場十分鐘后,秩序才平靜下來,大部分人都安安靜靜看起了電影。
蘇乙放好電影后,就被楊寶瑞和李新民等一幫領導叫去坐在了一起。
領導們談論的是明天早上工人理論學習班正式開課的事情,蘇乙作為班主任,自然要聽從領導們的指示,匯報自己的工作進度。
這個項目從蘇乙提出概念,到大領導定下方向和基調,再到廠領導搭出框架,最后大家齊心協力負責各自環節完善骨肉,現在終于要開始運行了。
毫無疑問,這是個絕對正確的東西,最起碼蘇乙剛開始提出來的時候,它是的。
但后續完善它時,大領導還是往里面添加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引進了一些不該引進的人,導致這個學習班現在其實處于一種很奇怪的薛定諤狀態——
處于可被打倒和不被打倒的兩可境地。
蘇乙對此的態度是觀望,因為這東西他本來就無力改變什么,而且他相信隨著局勢變化,時間推移,“去蕪存菁”的趨勢是必然的,到時候該如何還會如何,他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領導們討論很熱烈,大家都情緒高漲,畢竟這個項目已經全城皆知了。如果一旦成功,那就是全國樣板工程,到時候推行全國的時候,在座所有人都前途無量。
所以大家心情都很愉悅輕松。而這一幕在其余工人眼中,自然就是蘇乙和廠領導們“談笑風生”了。
領導們都是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十分顯眼,所以大部分人一眼就能看到這一幕。
但后面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想要在其中找到個把人,那就不容易了。
婁曉娥和秦京茹來得晚,所以只能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但從她們這個位置看下去,剛好看到第一排的蘇乙等人。
秦京茹心里藏著心事,時不時往蘇乙那邊看一眼,有時候甚至會盯著蘇乙一直看個不停。
婁曉娥很快發現了秦京茹的異樣,順著秦京茹閃亮的眼神,她看到了那邊談笑自若的蘇乙。
秦京茹有什么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她對蘇乙的特別關注太明顯了。
婁曉娥雖然她跟蘇乙說清楚了“不可能”,但要說她完全沒這方面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眼看另一個女人也對蘇乙有這樣的態度,她心里還挺不是滋味的。
“怎么?喜歡他呀?”婁曉娥碰碰秦京茹的肩膀。
秦京茹驚醒,臉一下子就紅了,急忙使勁搖頭,雙手緊張抓住衣角。
“喜歡就喜歡,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呀?”婁曉娥見她這樣覺得好笑,“你就差把喜歡寫在臉上了!”
“我不是喜歡!我才沒這么不要臉呢!”秦京茹急了,“我就是…就是認識他,在他家吃了飯,我、我感謝他!”
婁曉娥呆住了,隨即哭笑不得:“不是你…喜歡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怎么就不要臉了?你們倆男未婚女未嫁的,喜歡又不犯法!”
秦京茹低頭道:“我沒喜歡,就是覺得他人好。”
“想跟他成兩口子不?”婁曉娥問道。
秦京茹低著頭不說話。
婁曉娥嘆了口氣道:“沒戲。”
“為啥?”秦京茹瞬間瞪大眼睛。
“你緊張啥?”婁曉娥問道。
“我、我沒緊張!”秦京茹不自然道,“我就是想知道為啥沒戲?因為我是農村的?”
“那倒不是。”婁曉娥道,“以我了解的蘇援朝,他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勢利眼,他對農村人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
“那為啥?因為我長得不好?不能吧?”秦京茹摸了摸自己的臉,她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挺自信的,低頭看了看,又有些不自信了,“因為我穿的不好?”
“不是你的原因,是別人的原因。”婁曉娥道,“我問你,假如你現在要結婚,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你們村兒只會種地也沒有文化的小伙子,不解風情,不懂浪漫…”
“風情是個啥,啥又是浪漫?”秦京茹不懂就問。她上過學,但初小上了三年,就背著竹籠上山給生產隊割豬草去了,現在的文化水平僅限于認識一部分字。
“這倆其實意思差不多,你就當是不理解咱們女孩兒的心思吧。”婁曉娥道。
“媽呀,你不是結婚了嗎?你咋還是女孩兒呢?”秦京茹瞪大眼睛,“你男人…不行?”
婁曉娥被氣個半死。
“你聽不聽?你要聽就別插話!”
“聽聽聽。”秦京茹急忙點頭,心里卻在滴咕——急了,還不讓問,看來是說中了。
“我剛說哪兒了?”婁曉娥問道。
“女孩兒。”秦京茹提醒她。
“對對對,我都被你氣湖涂了。”婁曉娥重新整理思路,“總之吧,就是這小伙兒愣了吧唧的,家里窮的什么都沒有,還是二愣子一個!”
秦京茹點頭表示聽懂了。
“另一個人勤快,文化水平高,說話好聽,長得也俊,家里家具齊全,房子也大。你說這倆人,你選誰?”
“那我肯定選第二個!”秦京茹想也不想答道。
“哎,這問題就來了。”婁曉娥道,“這第二個你想選,別人也想選。除了你之外,這第二個小伙兒還有個城里有正式工作的姑娘也想跟他結婚,這姑娘長得也挺漂亮。你說要是你是那小伙兒,你選誰?”
秦京茹聽懂了,恍然道:“你是說,還有別的女人想要跟蘇援朝成親?”
“還不止一個。”婁曉娥道,“一個是他們廠里最漂亮的播音員,就是電臺里播音的那種,知道吧?”
秦京茹面色凝重點點頭。
“還有一個是大記者,聽說長得可漂亮了,家里還是當官的,很大很大那種官。”婁曉娥看著秦京茹,“你說,人家憑什么不選這倆人選你?你跟這兩個人比起來,你比人家強到哪兒了?”
“我干嘛要跟她們比?”秦京茹冷冷道。
婁曉娥看她一臉口是心非的樣子,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暗爽,她干脆再添一把柴火,指著不遠處坐著的一個人道:“看見那邊沒?那個穿著布拉吉的女孩叫于海棠,她就是我說的那個播音員兒,怎么樣?長得漂亮吧?人家有工作有樣貌也有文化,你說你怎么比?”
“我說了我不跟她們比!”秦京茹生氣道,轉過頭來不想搭理婁曉娥了。
但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那邊的于海棠,看了一會兒她有些愣住,指著那邊急忙道:“你看她旁邊那男的怎么老跟她說話?她也跟人家說,她跟別的男的勾勾搭搭的,她還想跟蘇援朝結婚?這不是不要臉嗎?”
“人家跟個男的說話怎么了?結了婚就不能跟別的男的說話啦?更何況人家還單身呢。”婁曉娥嗤笑一聲,“你這年齡不大,怎么比我還老封建?”
“你們城里人都這樣嗎?”秦京茹問道。
“都這樣。”婁曉娥點頭表示肯定。
秦京茹若有所思不再說話了。
與此同時,在廣場東北腳,還有兩個人也在觀察蘇乙——
陶春曉和錢組長。
“現在咱們調查進了死胡同,只能從牽扯到這個桉子的各種人身上入手去調查。”錢組長道,“這個蘇援朝被賈梗偷了三次,最后一次偷豬腿這事兒,跟張波扯上了關系。雖然咱們已經證實了那晚他一直在八大碗吃飯喝酒,但他吃完飯散場的時候,張波也還沒有回去見賈梗。那有沒有這種可能?張波就是等蘇援朝散場后,他來見了蘇援朝一面才回去?”
“你這懷疑有些牽強啊老錢。”陶春曉皺眉道,“照你這么說,只要有時間見張波的人都有嫌疑,又何止他一個?”
“但這個蘇援朝搬來這個大院兒的時機很微妙啊,他才搬來多久?”錢組長道,“他的工作也得到的很蹊蹺,他一來就有了正式工作,還是大學生實習待遇。他現在在他們廠里又是管廠報,又是做這個什么學習班的班主任,現在連放電影都管…你不覺得他太全能也太順利了嗎?”
“這樣的人難道不可以嗎?你想想咱們以前抓的那些特務,都是因為有財力和他們背后的團伙支持,所以很快就能在一個地方站穩腳跟并且打開局面,融入進當地環境中去。這個蘇援朝,種種跡象表明,他身后很可能有很大的財力和人力支持。不說別的,你覺得他的錢是從哪來的?他說得清嗎?”
陶春曉眉頭緊皺。
對于蘇乙,她當然了解更多,其實她也覺得蘇乙有些可疑,這個人身上謎團太多了。
但她不同意錢組長的判斷,她覺得錢組長是用敵特的特征往蘇乙身上套,這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事實上,蘇乙在整件事情里基本沒什么嫌疑,甚至一開始他就被排除嫌疑了。
現在只不過是桉子陷入僵局,大家要重新梳理桉情,所以才又把蘇乙翻了出來,本著負責任的態度,要重新走一遍調查流程。
“那就對他從頭到尾做一遍調查,查他的經濟來源,查他在東北的經歷,查他來京城后的一舉一動。”陶春曉道,“但要秘密調查,不能大張旗鼓。蘇援朝之前引動軍人事務部的人,他還和陸叔叔有關系,這個人背景很復雜,咱們現在只是懷疑沒有證據,一旦被發現的話我們會很被動。”
錢組長表情凝重道:“就是因為他背景復雜,要是他真有問題的話,那就麻煩了。”
陶春曉若有所思地盯著不遠處的蘇乙。
但恰在此時,蘇乙突然回過頭來,遙遙和她對視。
陶春曉腦子里“嗡”的一下,瞬間瞪大眼睛。
被發現了!
我被他找到了!
不不不,這不算,我們距離這么遠,天又這么黑,他看不清我的,看不清的…
糟糕,他朝我揮手了!
他真能看見?不可能!
陶春曉突然轉身就走。
錢組長一怔,急忙追上去:“怎么了?怎么突然要走?”
“他看到我啦!我跟你說過,他認識我!”陶春曉激動道。
“這么黑,又這么遠,他看到個鬼!”錢組長嗤笑。
“那他為什么揮手?”陶春曉道。
“誰知道,春曉,你別風聲鶴唳行不行?”錢組長奇怪看著她,“我怎么感覺你在怕他?”
“我不是怕,只是不想壞事!”陶春曉道,“他知道我是調查組的,他很聰明,看到我在這兒,他說不定會聯想到我是沖他來的。”
“對對對,你這么說是有道理的。”錢組長也嚴肅起來,“他要是真有問題,一定會對你抱有警惕,他要是在不該看到你的地方看到你,他一定會警惕,那咱們就打草驚蛇了。”
“對呀!”陶春曉道。
“不行,調查他的事兒你別參與了,我和小龔來就行。”錢組長微微沉吟,“對這個人我們也得秘密監控起來,說不定能發現點兒什么…”
“一定要小心,他會武術,而且是個高手!”陶春曉告戒道。
錢組長有些不屑,想要吐槽兩句,但看了眼陶春曉,想到了什么,不禁露出憐憫之色,點點頭道:“好,我會小心的。”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趙秘書慌慌張張跑來湊到楊寶瑞的耳邊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話。
蘇乙聽到這句話是——
xxx被抓了!還有xxx,也被帶走了!
楊寶瑞滿臉驚駭“曾”地站起來,失態叫了出來:“這不可能!”
“是真的!”趙秘書顫聲道,“很多人親眼看到了。”
楊寶瑞的臉上瞬間變得毫無血色,整個人也搖搖欲墜。
“廠長,什么事?”李新民好奇問道,其余領導也都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