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多時候,人們常給某種強大的生物貫之以一個“惡”字,不是因為它真的有多么道德敗壞,或者天地不容。人們通常都是因為它的強大才說它“惡”。
比如惡虎,惡狼,惡鬼,還有惡魔。
狼吃羊,羊吃草,這是自然規律,根本談不上孰善孰惡。
通常跨越物種的善惡問題,說白了只是立場問題。
所以攝青吃人算不算惡?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看你是人是鬼了。
蘇乙很清楚,從他變成這副鬼樣子的那一刻起,無論他以后吃不吃人,他都已經站在了人的對立面上,也站在了風叔和黎叔的對立面。
只要他不重新變成人,他和風叔他們就注定是敵非友,抱有任何僥幸的仁慈,都要承擔被對方干掉的風險。
而無論是他吃掉風叔和黎叔,還是風叔、黎叔把他滅掉,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說句再現實甚至是冷血一點的話,風叔和黎叔現在做出放棄出手這個決定,其中受感情影響多少,受雙方實力對比影響多少,誰能說得清?
如果蘇乙現在奄奄一息,誰能保證風叔和黎叔打著為你好的旗號給蘇乙一個痛快?
人鬼殊途這個道理風叔和黎叔顯然都很清楚,所以剛才風叔說了句“等下次咱們再來看他”…
這不是一句無用的客套,而是談判內容。
是的,談判。
從蘇乙開始說這個改編過的惡龍故事,就是蘇乙主動開始談判了。
他通過這樣一個故事強化了“惡龍”的無奈和悲情,強調了自己是為什么才會變成“惡龍”,故事末尾的兩條路,其實也是“悲情牌”。
我已經淪落到變成攝青這么慘了,你們不會還要逼我自殺吧?
這么對待屠龍勇士,就太過分了吧?
最后蘇乙為什么要故意提起自己想要吃人?
兩個目的。
第一是表現出蘇乙的“克制”。
我不是被本能支配的野獸,我是有著人類道德準則的思想個體。
第二是威懾。
很隱晦的一種威懾,所以最后需要用一個玩笑來沖澹這個威懾,只要把意思傳遞到就行了。
風叔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能捕捉到蘇乙想要透露的意思,所以也給了蘇乙回應。
那句“等下次咱們再來看他”,潛在意思就是蘇乙得留在這兒。
蘇乙現在的樣子,顯然不能再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了。
蘇乙如果想要離開,去哪里風叔他們都不會放心。
所以留在這里是最好的結果。
這是風叔的第一個條件。
后面的“不吃人”,是給蘇乙提的另一個條件,當然這是黎叔提的。
蘇乙見慣了人心復雜,他相信風叔和黎叔跟自己的友情做不了假,但他同樣也相信,等風叔和黎叔出去后,一定會絞盡腦汁想出對付自己的辦法,甚至是布置對付自己的“暗手”,以防萬一。
他們一定會難過和惋惜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落得如此凄慘下場,但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留情為了自己的種族立場而布置各種殺招。
甚至很有可能他們會在將來某一天狠下心來提前解決掉蘇乙這個“隱患”。
因為他們是人,他們背后站著港島七百多萬人。蘇乙這顆危險的“定時炸彈”一日不除,萬一蘇乙哪天發了瘋,港島七百多萬人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蘇乙會不會被當做敵人,是取決于他能不能忍住不吃人嗎?
只要蘇乙是攝青,他還是這么強,他一定會被風叔他們當做敵人的。
因此對于蘇乙來說,這個時候再溫暖的言語,都遮掩不住雙方已成陌路的事實。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風叔也知道蘇乙是聰明人,大家現在的處境,蘇乙看得比他更透徹。
所以灌了兩句雞湯后,他自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喟然長嘆,神情暗然。
這樣的局面當然誰都不想造就,怪就怪造化弄人了。
“火土,還有什么話要帶給弟妹嗎?”風叔問道。
蘇乙搖搖頭:“該留給她們的,不該留給她們的,我都留了。沒什么要說的了,說得多了,只會讓活著的人更難過。”
“也對。”黎叔嘆了口氣,惆悵道,“人鬼殊途,斷得干干凈凈,這很好。”
這話似乎是在說黃火土和他的妻女,又似乎是在說現在的雙方。
大家一時有些沉默。
片刻后,風叔勉強一笑,對蘇乙道:“火土,那我們就此別過吧。”
蘇乙點點頭,看向不遠處:“鬼蜮之門之前就打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們要走最好盡快,我怕又會出現什么變故。”
“好,后會有期。”風叔一抱拳。
“火土,后會有期。”黎叔也抱拳道。
后會也許有期,但再相見,也許是誰都不會期盼的場景。
蘇乙看著二人,也同樣緩緩抱拳:“風哥,黎叔,后會有期。”
風叔背起了黎叔,一步步向不遠處的鬼蜮出口走去。
那是一道霧氣形成的漩渦,走進漩渦,就出了鬼蜮。
蘇乙目送他們遠去,知道兩人的背影消失。
斗轉星移,風叔和黎叔很快走出黑霧,他們重新看到了星空,感受到了合和石墳場的清冷夜風。
出來了!
風叔和黎叔幾乎齊齊松了口氣。
“怎么?你怕火土對你出手啊?”黎叔幽幽地道。
“火土的人品還是值得信任的。”風叔將黎叔放在一個土臺上。
“但你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黎叔面無表情道。
風叔微微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但是攝青是鬼,鬼是不講人品的。”
“是我們對不起火土,不是他對不起我們。”黎叔道。
風叔一邊撿起自己的桃木劍一邊點頭道:“我知道。如果不是火土,咱們都得死在里面。”
“那你現在還打算封掉鬼蜮?”黎叔道。
他看出了風叔的意圖。
封印大陣是之前張楚端布置好的,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型。
一旦大陣被激發,鬼蜮唯一的入口就會被徹底封死,鬼蜮就會變成一片絕地。
“我不是為我自己封的。”風叔有些沒好氣,“你以為我愿意做狼心狗肺的小人?但如果不封…就不說火土了,里面咱們遇見的那些隨便跑出來幾個,要死多少人?現在黃父之禍爆發,港島已經夠多災多難了,你難道還想眼看著港島更亂嗎?”
“黃父也是火土搞定的…”黎叔幽幽道。
風叔沉默片刻,把桃木劍往黎叔面前一扔。
當啷!
“既然你這么不忍心,那就算了!我又何必枉做小人?”風叔不悅道。
黎叔嘆了口氣,費力撿起桃木劍,手上掐訣,就要激活法陣。
風叔有些吃驚,急忙攔住他:“你干嘛?”
“我是廢人一個,我無所謂了,這種缺德冒煙的事情我來做就好了。”黎叔道,“接下來黃父之禍有你忙的,你不能有事。今天你要是動了手,我怕這件事會成為你的心魔,影響你做事。”
風叔一把搶過桃木劍,面無表情道:“沒了雙腳,一樣捉鬼!你想做廢人?問過我同意沒有?”
說著他便要掐訣激發陣法。
不管心中有多么的百轉千回,但風叔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他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
但就在這時,變故驟生!
那懸浮在半空的玉環突然瘋狂旋轉起來!
隨著它的旋轉,其下方氤氳不散的黑色濃霧突然迅速被收斂入玉環中間的孔洞之中,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那黑霧被吸入了另一個世界。
眼見如此情形風叔面色大變,想也不想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在面前玉環上,然后一劍噼下。
這一劍把玉環噼了個粉碎!
是真正意義上的粉碎,這玉環瞬間變成了一堆沙子,拋灑開來。
但眼見如此風叔不但沒有振奮,反而神色更加沉重,眼神也驚疑不定,手掐訣印警惕觀察四周。
黎叔臉色也很不好看,道:“鬼蜮遁走了?”
風叔面沉如水也不答話,又是掐訣,又是燒符紙,最后還來了套扶乩追蹤法,但所得結果無不指向一個——鬼蜮不見了!
鬼蜮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但這怎么可能?
“是火土?”黎叔皺眉。
“他做不到。”風叔搖頭,“應該是圖他的那位,她收走了鬼蜮。”
“她收走鬼蜮做什么?好好的鬼仙不做,難道要自立山頭當野大王?”黎叔眉頭更緊。
“誰知道?也許人家洞府缺個后花園…”風叔面沉如水,“希望火土跟著她,能奔個好前程,再也別回紅塵濁世了。”
“希望如此吧。”黎叔也這樣說道。
但兩人的心情,一點也輕松不起來。
來時二十余人,現在只剩下兩人還活著。
這一戰發生了太多太多意外,不可謂不慘烈。
這里還有許多收尾的事情要做,風叔直接打電話給了李文斌,向他簡單匯報了情況。
李文斌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他當下讓風叔原地等候,親自率隊趕來現場。
風叔順便幫黎叔叫了救護車。
“如果可以的話,幫他爭取個好身后名吧。”等人來的時候黎叔說道。
“不用你交代。”風叔語氣低沉道。
有人說,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分兩面性——
一面是正常人眼中的事情,一面是政客眼中的事情。
在風叔看來,這次的事情搞得這么慘烈,損失這么大,李文斌這個主要負責人這次一定要倒霉了。
李文斌自始至終滿臉凝重的表情也一度讓風叔覺得自己猜對了。
當風叔問李文斌要蘇乙的身后名時,李文斌沒有拒絕,而是慨然一口應下。
“他們是為了港島七百萬市民而犧牲的,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我們絕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你放心,我一定會為黃火土正名,包括犧牲的張真人他們。”李文斌鄭重道。
風叔卻有些遲疑:“那對外怎么說?說他們是為了滅掉攝青才犧牲的?”
“當然不能這么說!”李文斌擺擺手,“這件事你不用管了,交給我就行。天亮以后,我會召開新聞發布會,正式對外界公布這件事情。對了,黃火土的老婆孩子是不是也在港島?”
“應該是在我家里。”風叔道。
“我給你派臺車,你把她們接過來。”李文斌拍拍風叔的肩膀,“安撫好她們的情緒,帶她們到發布會現場來,我幫不了她們太多,但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代表港島所有市民,表達對她們的感激。”
風叔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但還是遲疑著點頭應下。
李文斌很快就忙碌去了,黎叔也被送去了醫院。
風叔見到了滿眼血絲的李國強。
“多久沒睡了?”風叔皺眉看著他。
“兩天。”李國強面無表情,“我又追到兩個,那鬼東西越來越多了。”
“以后會更糟糕的。”風叔嘆了口氣。
“黃sir真的死了?”李國強盯著風叔的眼睛。
風叔點頭。
李國強微微沉默,道:“尸體呢?真的什么都沒留下?”
“你現在也接觸了這么多東西了,應該知道有的時候真的什么都留不下來。”風叔緩緩道,“這次是火土,誰知道下次會不會輪到你我?”
李國強再次沉默片刻才道:“他…犧牲的時候,是不是很勇敢?”
風叔眼眶微紅,使勁點頭道:“非常勇敢,慨然赴死!我從來都沒見過像他那么勇敢的人。”
“我猜也是。”李國強點點頭,“可惜,我都沒好好對他敬過禮。”
風叔拍拍他的肩膀,剛要說話,就聽李國強道:“其實我一度對警察這個職業有些厭倦和迷茫,是黃sir重新給了我信心…風叔,我希望我能像是他一樣,做一個好警察。”
風叔點點頭,到嘴邊的話改口道:“等忙完這件事,你跟著我學些簡單的術法吧。我還收了個徒弟叫阿明,他打算報考警察學校的,到時候你們兩個一起跟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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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豈不是要拜師?”李國強道。
“看你心情咯。”風叔勉強笑了笑,轉身向遠處走去。
李國強訝然發現風叔的步履竟有些踉蹌,有些…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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