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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4、劉海清的眼淚

  “小耿——不,是耿把頭!”

  傍晚時分,寬哥帶著手下一百多個力巴,找到了蘇乙。

  他傴僂著背,陪著笑,看蘇乙的眼神帶著小心和敬畏。

  要說最有資格感慨世事無常的,只怕就是眼前這位寬哥了。

  早上還在他手底下扛大包刨食吃的力巴,現在卻成了他的東家,風靡津門碼頭的風云人物。

  戲文里都不敢這么唱。

  “耿把頭,我是帶他們來謝謝你的,多謝您大人有大量,還肯收留我們,也多謝您菩薩心腸,免了他們的租車費,不然,指不定有多少家子要餓死呢…”

  “謝謝耿把頭!”

  “您萬家生佛啊耿把頭,謝謝您吶!”

  力巴們七嘴八舌作揖道謝。

  蘇乙擺了擺手,道:“我也是苦過來的,知道咱們腳行弟兄的不易。今兒我小耿僥幸得了勢,但是做人不能忘本,我可不想以前的一起窮過的哥們兒們,罵我一聲白眼兒狼。”

  “不敢不敢…”

  “哪兒能啊耿把頭,您已經是救了我們一大家子的命了!”

  “就是,二十五個大洋的租車費,打破我腦袋我也拿不出來啊,要不是您看在以前的交情上免了這筆錢,我明兒就得帶著老婆孩子要飯去…”

  力巴們紛紛表達感激。

  蘇乙含笑傾聽,等他們重新安靜下來,這才道:“這腳行的買賣,我已經正式接下了,以后各位就是給我干活兒。多的我不敢保證,但咱們這群老哥們兒,我絕對不會虧待。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以后該你們得的,誰也不會克扣你們半分。”

  話音未落,下面已經爆發出歡呼聲。

  對于這些底層力巴來說,沒人克扣他的血汗錢,他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好好干活兒吧,寬哥是個仗義人,你們跟他干,我也放心。”蘇乙道,“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我能幫就幫。如果有覺得自個兒有能耐沒處使的,也來找我,兩個車行里還有位置安排,這話,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力巴們哪兒聽不出蘇乙是要提拔人了?立刻都激動起來。

  “好了,都去忙吧,寬哥留下,咱哥倆說說話。”蘇乙笑著擺擺手。

  力巴們恭敬行禮離去。

  “坐,寬哥。”蘇乙招呼寬哥坐下。

  “耿把頭,現在你是我東家,可當不得您再叫我一聲寬哥了。”寬哥有些惶恐道。

  “沒什么當得當不得的,這么多年你沒少照顧我,我叫你寬哥合情合理。”蘇乙擺擺手,話轉正題。

  蘇乙留下寬哥,無外是拉攏,引其為心腹。

  這人雖是小把頭,但卻是個厚道人,難得仗義。最關鍵的是,他和耿良辰有天然親近的這層關系,蘇乙如果想找忠心手下,寬哥最合適不過。

  蘇乙做起這種事來可謂是駕輕就熟,寬哥也是明白人,樂得有個意氣相投的東家罩著自己,兩人可謂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明確了親信關系。

  另一邊,劉海清帶著七分振奮三分忐忑回到了忠義社的本部。

  他振奮于自己總算多年媳婦熬成婆,成了兩家腳行的東家,立了功勞,前途有望。

  忐忑于腳行交錢的事情還沒談定,怕再橫生枝節。

  尤其是上級這邊,為了這事兒專門去找了厲大森一趟,要是知道自己還沒明確交錢的事情,只怕會心生不悅。

  他一路想好了借口,好回來跟上級有個解釋,把交錢的事情再拖一拖。

  人剛到門口,遠遠就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誰。

  走近一看,卻是上級的秘書。

  “錢秘書?您這是在等人嗎?”劉海清打著招呼。

  “在等你。”錢秘書笑呵呵道。

  “等我?”劉海清吃驚道。

  “你立下大功,處長十分高興,命我來門口迎接,等你一到,就接你去他書房見他。”錢秘書笑著解釋道。

  “這,卑職真是誠惶誠恐!”劉海清急忙客氣,心中卻有些激動。

  一直以來這錢秘書眼高于頂,何曾正眼看過他?

  但今天,居然親自到門口來迎接他!

  但劉海清也沒有小人得志,而是表現得更謙遜,還主動跟錢秘書多說了許多討好的話。

  也許是這些話起到了作用,在快到書房門口之前,錢秘書微微猶豫,拍了拍劉海清的肩膀,嘆氣道:“海清啊,你還是不要抱太大期望了。有時候長官的好感遠遠比立功更重要,明白嗎?”

  劉海清怔住,心中頓時涌出意思不妙的預感來。

  這種不妙的預感,在進到書房里,他見到了處長的小舅子郭永杰后,達到了巔峰。

  “嘿!看看,這是誰來了?咱們的大功臣,海清啊!”

  處長見劉海清進門,笑著從辦公桌后繞出來,走了過來,語氣透著熱忱。

  一邊的處長小舅子郭永杰也起身,不過看向劉海清的眼神,卻有些似笑非笑。

  處長很熱情地拍著劉海清的肩膀,說一些夸贊的話。

  要是沒有之前錢秘書的提醒,劉海清此刻縱使表面風輕云淡,心底只怕也樂開了花。

  但現在…他的心已經越來越往下沉了。

  “姐夫,說正事兒吧!”眼見處長說個沒完,小舅子郭永杰忍不住不耐催促,“我姐還在家里等著咱們回去吃飯呢!”

  “混賬!”處長臉一板,“這兒哪兒有你說話的份?”

  郭永杰翻了個白眼,似乎一點也不怕他這個姐夫處長的權威。

  處長有些訕訕,轉過頭輕咳一聲,終于說起正題:“海清啊,這么長時間來,你的表現,我是看在眼里的。因為某個原因吧,哈哈,這事兒不說也罷,對吧?就是導致到現在,你還在最底層徘徊。”

  “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可奈何咱這胳膊擰不過大腿呀!再加上你小子一直也寸功未立,我也沒借口跟上面說話,對不對?我是跟上面提過你的,我說,劉海清是老資歷了,是不是該給他升升官兒了?你猜上面怎么說?上面問我,劉海清有什么功勞,你就問我要官兒?”

  “海清啊海清,你說,你讓我怎么給上面說?”處長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劉海清心里直罵娘。

  要說功勞,他立下的功勞,比忠義社里所有人加起來都多!但有一個算在他身上的嗎?

  全都被別人冒領了!

  處長明明知道這事兒,現在在他跟前來裝什么大尾巴狼?

  但他卻不得不配合地道:“處長,以前是我不爭氣,讓您費心了。”

  “唉,你是我的兵,我不費心,誰費心?”處長感慨道,“眼看咱們黨國的人才郁郁不得志,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好在,你小子這回終于開竅了!這回,你總算給咱們社里做出了一些成績。你看,這多好?這樣我也有借口,給你小子往上挪挪位置了,對不對?”

  “你也不用擔心上面會阻止,會打回你的升職請求,你放心,我這回決定先斬后奏!為了我的得力手下,這點擔當,我還是有的!”處長說得慷慨義氣。

  “多謝處長,卑職感激涕零!”劉海清故作感激。

  處長拍拍他的肩膀:“你的中尉軍銜,你盡快打報告,我來簽字,我親自往上送!至于你的工作,我打算讓你去陳虎的腳行里,先給他去管管車店,順便收集情報。以后這混混兒不要干啦,跑動跑西的,也不長臉啊…”

  劉海清心已沉到了谷底。

  “處長,我今天剛和耿良辰談好,他打算把白河腳行交給我來管。”劉海清還抱著最后的希望,為自己竭力爭取道,“耿良辰對我十分信任,再去陳虎那邊,我怕我忙不過來…”

  處長的笑容淡了幾分,道:“白河這邊,你就不要操心啦。”

  “但是,但是我怕耿良辰…”

  “怕耿良辰什么?”處長冷哼一聲,“充其量就是個地痞流氓,你身為堂堂少尉軍官怕他什么?眼下是我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所以才暫且忍著他,這種人,遲早要被我們掃到垃圾堆里去的!”

  “但他的背景…”

  “他有背景,我們沒有嗎?”處長傲然道,“我們的背后站著整個國家!他的背景再大,還能比我們大?”

  劉海清不再說話了。

  處長拍拍他的肩膀道:“海清啊,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你那件事影響有多惡劣,你自己又不是不清楚。這么長時間要不是我一直幫你頂著,你覺得你還能舒舒服服活著立功嗎?”

  “人呀,最重要是要懂得感恩,懂得知足,明白嗎?”

  劉海清長長吐出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我明白,處長,多謝處長的提攜和栽培。”

  “嗯,眼光長遠一點,馬上就要中尉了,上尉還會遠嗎?”處長道,“白河這一攤子,跟永杰交接吧,你們兩個年輕人去聊,我就不操心了。”

  “是,處長。”劉海清恭敬道。

  “能走了吧?”郭永杰似乎早就等不及了,站起來道,“劉老弟,帶我去白河看看吧,我得先去立立規矩。”

  “廢話!立什么規矩?”處長一聽火冒三丈,“去了就是認個臉,什么都不許干!你要干什么事情,必須向我匯報!”

  “得了吧,你不什么事兒還得跟我姐匯報嗎?那干脆我也直接向我姐匯報,省時省力。”郭永杰嗤笑。

  “混賬!這特么是什么混賬話!”處長氣得臉發青,“郭永杰,你再這么吊兒郎當的,你現在就給我滾!什么也別想要了!”

  “好好好,聽你的還不行嗎?”郭永杰終于服軟,推著劉海清就往外走,“走走走,還傻站著干嘛?”

  劉海清就這么被稀里糊涂推出去了。

  在出門的那一剎那,劉海清看到門外衛兵腰里別著的槍。

  他有種搶了槍把這群畜生全都突突了的沖動。

  但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就這樣被郭永杰推了了出來。

  錢秘書在外面等著,拍了拍劉海清的肩膀:“沒事兒吧?”

  劉海清茫然抬頭,稍稍怔了怔,開口道:“錢秘書,無論如何,今天這情,我劉海清記下了。”

  “你是個聰明人,忍一時海闊天空,遲早會熬出頭的。”錢秘書勉勵他一句。

  劉海清默默點頭。

  “哎,那個誰?你在這兒等我會兒,我去趟茅房,馬上就來,別亂跑啊!”郭永杰一邊指著劉海清大叫,一邊匆匆往后院跑去。

  “海清,白河腳行的事情,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懂嗎?”錢秘書道。

  “我懂。”劉海清點頭。

  錢秘書拍拍他的肩膀,剛要說話,劉海清突然道:“錢秘書,半天沒沾水了,嗓子干的厲害,我去廚房喝點兒水。”

  “去吧。”

  劉海清笑了笑,轉身去了廚房。

  這個時候的廚房根本沒人,劉海清從里面反鎖上了門,突然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他狠狠一拳砸在了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著,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欺人太甚!

  真的欺人太甚!

  他以為自己立下了大功,拿下了白河、丁字沽兩個腳行的兩成股份,媳婦熬成婆,終于可以做大把頭了。

  但沒想到轉頭就被別人摘了桃子,還被發配到跟自己一直不對付的家伙手底下去做車把。

  而他立下的功勞,也成了處長的私產,否則處長怎么會讓郭永杰這種廢物點心去接管腳行?否則錢秘書怎么會特意交代自己就當自己什么也沒做過?

  這是處長打算傾吞了這兩個腳行的所有收入,把黨產變為私產!

  他劉海清忙前忙后,到最后唯一的安慰,就是早該升校官的他,這回終于從少尉升到中尉了!

  這是給了他一根骨頭,堵他的嘴啊!

  劉海清心里恨透了處長,恨不得殺了他,但他甚至連一點不滿都不敢表露出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劉海清壓低顫抖的聲音,跪坐在廚房骯臟潮濕的地上,咬牙切齒地背著這篇古文,臉上淚流滿面,猙獰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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