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呼蔡琰的人自然就是蔡邕了。
蔡琰應諾之后,蔡邕便走了進來。
他手持劉表父子托王謙給他帶來的那兩份縑帛,面有猶豫之色。
蔡琰站起身,向著蔡邕行禮問候。
蔡邕隨意的應了一聲,目光掃到了蔡琰手中的那件罩衣,問道:“這是替為父做的?唉,何必如此,這些事情,讓下人做便是了,你自行動手,豈不勞苦?”
蔡琰輕柔的微笑道:“父親每日為國事操勞,比起當初在吳地多有煩憂,女兒心疼父親,想親手縫服以慰,盡孝這事,又豈是旁人所能代勞的?”
蔡邕略有感觸的點了點頭,道:“是,是啊,好孩子。”
說罷,蔡邕便在房間內的軟塌上坐下,直勾勾的看著前方,若有所思。
蔡琰雖然也看出了父親有心事,但她并不客氣去問。
她只是拿著那件沒做完的罩服,回到屋內的織機旁,認真的將錦綢繼續縫制。
只要罩服外形能縫制好,再向里面填補以物,就可完成了。
至于嚴君所苦惱的事…
蔡琰心里明白,父親若是還不想對自己說,那自己便是追問他,只會增加父親的苦惱。
倒不如讓他先自己縷縷頭緒。
當下,父女二人就在房中各做各事,誰也不打擾誰,屋中的氛圍竟顯得祥和寧靜。
蔡邕在那邊愣愣的自己發呆。
而蔡琰則是輕輕的運作著織機。
房間內,織機輕輕作響…
伴隨著午后的陽光,此刻的房間內竟有一種莫名的舒適,讓人心靜放松。
“吱嘎,吱嘎…”
蔡琰的音律之才仿佛也能在運作織機時體現,那一下一下有規律的動作,使織機的聲音聽起來也不讓人反感,隱隱的竟能帶動著心中的節奏。
父女倆就這么各做各事,大概維持了小半個時辰后…蔡邕也終于開口了。
“昭姬,從為父進了房間,你一直不曾開口詢問為父所憂之事,卻是為何?”
蔡琰停下了手中的織機,轉頭道:“父親來琰兒這,應是有心里話想對女兒說,但適才父親一直皺眉不言,想來是沒有想好該如何對女兒言事,女兒若是追問,父親倉促間說出來的話,怕也非本心之言,如此女兒倒不如不問,等父親想好之后,自然會對女兒明言。”
“唉!”蔡邕聞言,感慨而嘆。
昭姬相比于她姐姐貞姬,似更懂得與人相善,憂旁人之憂,著實難得。
蔡邕終于緩緩開口道:“琰兒,你可還記得,咱陳留蔡氏,自光武時先祖勛不領王莽封官伊始,六代收藏的典籍,可有多少?”
蔡琰淺笑道:“父親曾對孩兒說過,外傳父親手中典藏卷冊足有萬卷,但咱蔡家實則卻有兩萬四千余卷典藏,只是父親一直不愿為外人盡言實數。”
蔡邕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蔡琰聰慧且善解人意,他見蔡邕提起了他藏私的那兩萬四千卷典藏,心中就大概猜到了蔡邕所憂慮的是什么事了。
“莫不是有人問父親求要典籍?”
蔡邕點了點頭,道:“是。”
“是董相國嗎?”
蔡邕搖了搖頭,道:“非也,是荊州刺史劉表。”
蔡琰略作回想,問道:“是那位與汝南仲麟公,魯國孔士元并列齊名的劉景升?”
蔡邕點了點頭,道:“正是此人。”
“此人與父親相熟?”
“不熟。”
“求要多少典藏?”
“全部…”
“他要那么多典藏為何?”
蔡邕長嘆口氣,道:“劉景升在荊州,有興學之意。”
“興學?”蔡琰似乎是懂了:“不知,那景升公欲興學,可有章程?”
蔡邕拿起手中的一份縑帛,道:“劉景升托付其子劉伯瑜書信與我,那劉伯瑜的信中,大致提出了一些在荊州興學條例,倒是頗有規劃。”
蔡琰認真的傾聽。
蔡邕隨大致給蔡琰解釋道:“劉伯瑜言,在南郡之地大興學宮,一為資養士人,信上言北方動蕩,士人生活動蕩,往南郡遷移之人,多有關西、兗、豫之學士,有些人倉促流移窮苦,朝不謀夕,為此,荊州方面可安慰賑贍,保障學子生活。”
蔡琰輕輕額首:“此舉仁善。”
蔡邕繼續道:“其二是言,其父已經設立了學官,置大儒宋忠(宋衷)為五業從事,掌五經教授諸事。”
劉氏給宋忠單獨設立的這個‘五業從事’其實際意義上和雒陽太學中的‘五經博士’是同一性質的。
但是因為劉表所設立的學官乃是最多也不過是州治,不能跟京的太學相提并論,故而在官位上不能稱之為‘博士’,故以‘從事’名之。
蔡琰若有所思:“宋仲子乃當世大儒,正堪大任。”
蔡邕繼續道:“其三是辦學傳業,廣設學堂,納四方授業儒士傳學…其四是編定章句,令荊楚諸儒改定五經章句,刪劃浮辭,芟除煩重。”
蔡琰感慨而嘆:“聽父親所言,劉氏要在荊楚興學,并非只是隨意說說。”
蔡邕嘆道:“他若是隨意說說,我又何須多慮,直接拒絕了他便是!然就是因為劉景升有此大志,有望在荊楚大興學道,故為父才左右為難…昭姬,你可知道這劉伯瑜代替父求書,最后一則的其五,乃為何?”
蔡琰聰敏,聽蔡邕說到這里,心中自然有數。
“這其五,說的便是搜書集典吧?”
蔡邕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這父子兩人搜來搜去的,卻是搜到了你阿父的頭上了!不過他信中倒并非言取,而是借!言他劉氏取書抄錄存于學宮后,自當悉數奉還。”
蔡琰站起身,走到桌案邊,替蔡邕倒了一盞清水,遞予其父:“劉景升欲在荊州興學,問父親借書,父親所憂慮者為何?”
蔡邕端著那盞清水,嘴角露出了一絲苦澀。
“昭姬,六代珍藏,萬卷家私,哪里是說隨意予人便予人的?咱蔡家典藏,你亦知曉,經學、史學、讖緯之學、天文歷法、術數方技、諸子之學無所不包…”
蔡琰聽明白了:“父親舍不得?”
當著女兒的面,蔡邕也不偽裝,坦然地承認:“不錯,為父不舍…我怕那劉氏父子有借無還。”
蔡琰微笑道:“既是不舍得借,父親又何須猶豫呢?拒絕便是了。”
蔡邕苦澀一笑,嘆道:“吾雖不舍,怎奈…唉!怎奈我觀董相國平日之言行,隱隱之中,竟有廢雒陽太學之意…”
饒是一直表現的嫻雅淡靜的蔡琰,聽了這話,俏顏亦變。
“這如何使得?雒陽太學自建武年間起建,至今已有百年多,如何能隨意廢之?這豈非禮樂分崩之舉?”
蔡邕長嘆口氣,慢慢給蔡琰做出解釋。
他大概能猜到董卓的心思…
如今,董卓在雒陽掌政已近一年,在前半年,他也算是友好士人,盡力籠絡,不但為黨錮中受難的士人徹底平反,還提拔了一大批名士為外藩刺史、郡守,示以誠意。
怎奈大漢士人不容他,不論董卓怎樣做,最終都是無用功。
包括司隸在內的各州士族,都集合起來,瘋狂的對他展開進攻——無論是政治上的還是軍事上的。
政治上的進攻,包括這次的司隸士族聯合外州士族團結諫言立兩京兩朝。
軍事上則是關東群雄聯盟,分三路直逼雒陽。
董卓與士人之間已是水火不容難以調和,他現在唯一能夠依仗的就是他的西涼舊部。
因與士人關系不睦,現董卓有意想重新建立朝廷的人才制度。
入太學畢業考試做補郎補吏下派各郡縣,再由諸郡國舉孝廉入郎署,是數百年來例行的入仕制度。
但對董卓來說,這個入仕制度完全沒意義了,是障礙。
在這個制度下朝廷任命的官吏,都是他的敵人。
大漢各郡每年舉薦的兩百多孝廉基本都是太學的補郎出身,這些人進了雒陽郎署隨朝,每年遞增,只需十年就能積攢兩千個,二十年是四千,五十年是一萬人…
這些孝廉每年只需要有三分之一下放到地方,數年之后,就可鋪滿整個大漢朝的州郡。
若干年后,這些人中的佼佼者,基本都可以當上兩千石的郡守級,而接下來每年舉孝廉的參政名額,也都是由這些兩千石的郡守級人物把持著。
毫無疑問,大部分的郡守都會把孝廉參政的名額,給予那些和他們同樣是出身于太學的補郎,而這些補郎舉孝廉入京后,又會下方到地方…若干年后又會出現一批新的兩千石郡守級人物,他們同樣還是會把大部分的孝廉名額給和他們一樣是太學生出身的補郎…
這就是滾雪球原理。
如此只需循環個兩三代人,孝廉參政的名額基本就算是被壟斷了。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那個直接給予或是通過他們給予名額的學子們間接給予下一代學子們名額的家族…滾雪球滾的最大的那個,就會得到一個極其響亮的評價:
門生故吏遍天下!
老袁家四世三公之所以牛逼,不是因為他們家四代人中代代出三公有多了不起,而是在這四代人參政期間,他們滾出了一個天下最大的雪球。
與這個雪球相比,三公的爵位就是個屎。
所以,以董卓目前的立場來說,他想在朝堂中以‘舉賢良’的方式去用自己該用的那些人,按正常流程,就得廢了太學,這無可厚非。
而且歷史上,董卓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只不過是間接的。
董卓火燒雒陽,遷百官至長安,在長安重新設立的官署機構中,并沒有太學…
而這一點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當時那些割據各州的諸侯們的政治用人需求。
在亂世中,太學補吏郎署孝廉這一套用人流程會給地方諸侯們用人帶去太多的掣肘。
太學沒了,這個流程就不存在了。
地方就可以隨意的用人唯親了。
而地方在經過三十年的兼并之后,直到曹丕稱帝,大魏才在雒陽重建國立太學(這也屬于曹丕為了登基而向士族們所做的妥協)
董卓眼下雖然沒有像是歷史上一樣焚燒雒陽,但廢太學對他而言,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
蔡邕心中明白這點,所以他才左右為難。
在他的眼中,看到的不是董卓欲廢太學的政治需求。
他預見的,是太學一旦被廢,天下士大夫不得其命,文學不能得以傳承的恐怖時局。
他阻止不了董卓廢太學。
但他可以贈書,幫助劉表興州學。
這也就是他左右為難的根本原因。
“琰兒,你說,為父該究竟如何做才是?”蔡邕長嘆口氣,郁悶道。
蔡琰面色如常,伸出蔥細白皙的手指,端起了桌案上的水盞,輕聲道:“父親,這盞中之水,若是不飲,放置于屋內,一日、兩日或是十日之后,便會干涸。”
蔡邕不知道蔡琰為何突然要說這個,奇道:“昭姬何意?”
蔡琰淺笑道:“女兒想問父親,若是不想讓這盞中水干涸,當以何法處之?”
蔡邕皺了皺眉頭,思慮片刻,搖頭道:“不知,當用何法?”
蔡琰微笑著,將那盞清水重新倒入桌案上的雙耳壺中。
“若不想讓一盞水干涸,莫如將它匯于江海湖泊。”
蔡邕的聞言露出若有所悟之色。
蔡琰勸道:“父親既有志救天下禮樂學術,何惜萬卷藏書?莫如將其匯于江河,讓這萬卷典籍,不干涸于蔡家一池之中…這是女兒一點淺薄之見,還請父親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