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胸中的憤怒,此刻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可偏偏他又無可奈何。
他心知肚明,胡軫此舉,是故意整治他。
若是胡軫事先就告知他要在平原列陣,呂布斷不會與孫堅軍糾纏到這個地步。
他只會粗略的與對方交手,就會引孫堅軍和荊州軍去往平原之地,以騎兵攻之。
可此刻,并州軍等若是泥足深陷,與孫堅和荊州軍膠著鏖戰著…
想要脫離,就一定會付出代價。
一腳踏入泥潭后,再拔出來,腳上豈能不全是泥濘?
胡軫是要用并州軍去拼殺掉更多的孫劉聯軍。
他根本就沒有將自己當成同僚。
呂布雖然被董卓任命為中郎將,都亭侯,但本質上他也不過是被董卓用來掌控并州軍的一顆棋。
呂布這段時間也能夠感覺出來,董卓對他雖恩賞頗多,卻不甚信任。
而西涼軍諸將對身為并州軍首的他,也多有蔑視排擠…
呂布心中惱恨!
他揚天高呼,再次拉滿弓弦,對黃忠之所在狠狠的又一箭射出!
這一箭,意不在取敵,乃在泄憤。
三石弓的力道極大,穿過鏖戰的人群直奔黃忠面門而去!
黃忠急忙閃避,卻聽‘噗嗤’一聲,那支利箭竟是射中黃忠身后的一名騎卒,直接將他斃命當場。
黃忠驚惱的轉頭,卻見呂布已是調轉了馬頭,開始全力奔馳,引眾向后方而走。
依稀間,黃忠隱隱的能聽見呂布的高呼:
“匹夫,某早晚取爾首也!”
呂布身邊的傳令騎卒,吹起了牛角,發出比適才更加短促的嗚鳴聲。
鼓進金鳴,是最基本的傳遞信號方式,但并州軍并少有采用。
他們慣用獨特的牛角作為號令。
并州軍的牛角制作較為特殊,能夠發出各種不同頻率的的聲音。在某種意義上講,這比傳統的金鼓傳令更為便捷迅速。
狼騎營的騎士在聽到信號之后,立刻調轉馬頭,隨呂布強行撤退。
但很多步卒卻一時沒法脫離戰圈,只能作為被強行‘殿后’的犧牲品,遺落在了陽人縣。
“撤了?”
劉琦瞇起眼睛,下意識的伸手握住自己腰間的寬刃長劍的劍柄。
蒯越注意到了他的舉動,道:“少君莫要遣眾去追,如越所料不錯,前番先行撤離的西涼軍此刻定是駐軍于平原之地,我軍若是隨其離縣,恐為對方所算,眼下還是安心駐扎在陽人,方為上策。”
劉琦已經抽出半截身的長劍,慢慢地又被他放回了劍鞘內。
他看向蒯越,笑道:“異度所言甚善,是我情急了。”
說罷,他轉頭看了看已經奔馳而去的呂布軍,遺憾的嘆了口氣。
“收兵。”
這一仗雖然擊退了西涼軍和并州軍,但孫劉聯軍的損失也很大。
整整打了一夜,己方憑借地勢除掉了不少并州軍卒…戰場上到處都是西涼軍和并州軍的尸體。
但同時,他們付出的是諸多士卒的鮮血和生命。
沒有慶功,沒有祝賀,沒有退敵后的喜悅。
上千的尸體,被清一色的安置在陽人縣東的空地上。
孫劉聯軍在戰后沒有歇息,除了受傷的士卒被妥善安置,剩余的人則是四處搜集柴薪,在縣外的寬闊地域搭建了一個又一個偌大的柴堆,準備將那些尸體進行火化。
東漢時期,其實就已經有佛教傳入了中土,只是還未大興其道。
他們在帶來佛學文化的同時,也帶來了火葬的理念。
當然,在先秦時期,諸子中就已經有了記載,一些地域已有火葬習俗,比如西羌的義渠國…
相對與火化,和平時期的漢人更崇尚于入土為安,但這不代表他們不能接受火葬。
西涼軍和孫劉聯軍的尸體太多了,若都要進行掩埋,工作量太過巨大。
若是掩埋尸體的期間,西涼軍又返殺過來,對陽人縣的駐軍來說,無異于一場沒頂之災。
敵軍的尸體只是粗略的堆積焚燒,但己方戰死的士卒卻不能草草了之。
搭建柴薪火臺后,沒有受傷的主要兵將都前往場間,為戰死的勇士們送行。
那一具具尸體在三軍將士的注視下,被分散在各處柴薪上。
上千士卒手持火把,等待著主將的號令。
準備已畢,孫堅隨吩咐孫靜道:“點火吧。”
孫靜領命,方要下令,卻見劉琦站了出來,對他道:“幼臺公且慢。”
孫靜方要喊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他看向劉琦:“公子尚有何事?”
劉琦轉向孫堅:“還請君侯容我祭奠哀思。”
孫堅輕嘆口氣,對劉琦點點頭。
劉琦走到了即將被焚燒的那些柴薪前,放眼看去:
那一堆堆的柴薪上,都有他南郡的士卒…
他們從襄陽意氣風發的出兵,卻隕落在這并不熟悉的司隸之地。
魂散異鄉,而不能歸于故土。
劉琦靜靜的盯著那些干燥的柴薪…它們稍后便將燃燒成熊熊烈焰,將這些不久前還是一條條鮮活生命全部吞噬。
人生真是充滿了不確定性。
在這個時代生存,誰知道明天,或是后天,再或是不久的將來,躺在這堆柴薪上的人,會不會是他劉琦自己?
他深吸口氣,緩緩的開口念道: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這首九歌,他也只是略讀過,記得不是很全。
中間磕磕絆絆的,很多地方也有遺忘。
若是在那些門閥士族的宴會上,劉琦這樣的背出來,肯定會遭到士人嗤笑。
但現在,他無所謂。
他念這些,不是因為他想彰顯什么。
他是發自內心的,來為這些勇士的魂魄送行。
愿諸君就此安息!
念罷,劉琦邁步走到最前面的一堆柴薪前。
那上面放著的,是呂胥的尸體,他面部的表情此刻已經僵硬。
但劉琦依舊可以依稀的看出他在臨終前的悲傷與絕望。
腦海中,是他痛苦的對著劉琦喊出的話:公子,我不想死!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劉琦喃喃念道。
他將手中的酒囊篩子拔出,灑在了柴薪前的土地上…
呂胥的眼皮因為血液凝固而難以合攏,劉琦倒完酒后,伸手替他來回合幾次,方才勉強讓他的眼眸閉上。
當他轉過身時,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
劉琦一夜未睡,拉滿弦之弓三百次,再加上戰前受冷于寒風天中…這些事情累加在一起,幾乎榨干了劉琦所有的氣力。
他的身體素質還不像是黃忠,文聘等人那般強健。
張允看出劉琦有些不對勁,急忙奔上前扶住他:“公子,您怎么樣?”
劉琦擺了擺手,推開了張允,然后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到了荊州軍將士們面前的空地上。
他的腳步有些虛浮,顯得有些不支。
但不知為何,將士們卻感覺劉琦那虛浮的腳步,每一步似乎都踏的異常堅定。
當劉琦站在兵卒們面前時,他的臉色雖蒼白,但表情卻很堅毅。
上千人的視線,此刻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七千將士,隨我上雒,為的保君護國,安撫黎民,還四海清平…”
說到這,劉琦不知為何,感覺心中一陣憋悶,低頭重重的咳嗽了幾聲。
他抬起頭,繼續道:“今遭涼州軍伏擊,千余軍士臨難而逝,不能隨我同反荊楚,劉琦不才,不能克竟全功,致使他們不能隨我同返鄉土。”
說到這,劉琦又咳嗽了兩聲。
但當他抬起頭時,再次喊出來的話,聲音卻比適才還要響。
“然匡扶君王,保雒京之事未定,劉琦誓死不還南郡!若事不濟,我愿拋身于陽人城,與陣亡的將士同歸魂于此…昨夜過后,在場諸人與我雖無骨肉之親,從此卻有同難之誼。”
說罷,他環顧場間那一個個仿佛熟悉又不熟悉的面孔,喊道:“西涼軍雖強,卻不能攻克我等!值此危急存亡之秋,爾等可愿與我孤注一擲,以死以護君王!”
張允抓住時機,頭一個高聲響應:“愿隨公子,雖死不懼!”
蒯越暗嘆口氣,不滿的斜了張允一眼。
這等露臉之事,怎又讓你搶先了?
“蒯越愿隨公子!赴湯蹈火,亦不辭也。”
“蔡勛愿隨公子!”
“黃忠愿隨公子!”
緊接著,便聽所有的南郡士卒們都開始高聲呼喝:
“愿!”
“愿!”
“愿!”
劉琦轉過身,再次走到那些柴薪前,拔出佩劍,高舉長呼:
所有的荊州軍士,亦是紛紛高舉手中的環首刀與長戟,震聲高呼:
“噫興、噫興…嗚嗚!噫興!”
“噫興、嗚嗚嗚!”
呼喊聲中,好多荊州士卒的哭聲也夾雜其中,因為哭泣,他們的聲音顯得斷斷續續的,但始終沒有停止。
那千余即將被火化的士卒中,有他們的同伴,同鄉,摯友,戰友,甚至是親人。
“噫、噫興…嗚嗚嗚嗚!”
聽著身后痛哭聲,劉琦的眼簾不知不覺間,也掛上了一層淚霧。
但是他沒有抽噎,也沒有哭出聲來,更不能讓淚水滴落。
一軍之主,可以感慨,可以傷感,甚至可以當眾道歉罪己。
但絕不能哭出聲!
劉琦震聲喊道。
上千人的聲浪一陣強過一陣,似乎都能召來雨云,為他們低雨落淚。
孫堅默然不語。
他望著那個站在柴薪前,身體微晃,卻堅定不屈的少年,有些出神。
不知不覺間,劉琦的背影在孫堅眼中,似乎換成了另外一個少年…
同樣的倔強,同樣的有骨氣,同樣的不愿認輸。
那個在記憶中的身影此刻和劉琦的身影重合了。
孫堅的嘴角少有的竟露出了一絲微笑。
“像,真是太像了。”
程普在旁邊聽了孫堅的話,奇道:“君侯,您說什么?”
“德謀,你覺不覺得,這孩子…頗似吾家長郎?”
“啊?”程普愣了。
他轉過頭,認真的去看劉琦。
論身材之健碩,那劉景升之子與孫堅長子,根本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論性格,兩人也是天差地別。
君侯所言,究竟意指于何?
盯了半晌,程普不由自言自語地嘀咕:“這,哪里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