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鬧不懂蕭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待阿巖一出帳立馬跑到蕭立身邊,壓低聲音問:“連我都曉得你說的話不可信,程賊他們能輕易上當?”
蕭立笑笑不答蕭遠的問話,卻讓他即刻啟程獨自回京而去。
蕭遠也離開之后,蕭立重新盤腿坐回氈毯,拿起竹簡卻沒了心思詳看,雖然憂懼宋凜真會從此一蹶不振,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將計就計,如蕭遠所說,他們等得,可營里幾萬兵將們的肚子等不得。
一旦糧草斷缺,事態就會更加難以掌控,他雖然養尊處優,但也不是沒體驗過忍饑挨餓的滋味,人在餓極渴極的情況下,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來的。
得到命令休息半日,吃過飯脫去濕答答水淋淋的甲衣坐在各自帳蓬里閑聊的將士們或趴或躺,自在悠閑渾身舒坦。
“沒日沒夜地操練,都快把人逼瘋了!”
“軍師也是為了大家著想!別那么多抱怨!”
“話是這樣說,但是逼得也太緊了些!最主要,咱們在風里雨里賣命地揮刀刺槍,三…”說話的人閉上嘴四下望望,又湊近身旁的幾人小聲道:“有人卻天天在帳里睡大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還以為是在皇宮里不成?要過舒坦日子,別來咱這兒啊!”
將腦袋埋在一起的另外幾人紛紛點頭,“可不是嘛!先是不聲不響地消失幾日,回來了又那樣,咱們之前麓湖城外死了那么多兄弟,也沒見著有什么表示!”
“對啊,別說表示,連句痛心悼念慰解的話都沒有,實在讓人心寒啊!”
“倒不如大皇子,雖然大皇子抽丁抓人,連老弱病殘都不放過,冷酷沒有人性,但他的初衷,是為了四平不被叛賊操控,是為了守護這個天下,而且該給將士們的,大皇子可一點都不苛扣,聽聞那些被強制征抽的殘弱,家里得的補貼還更多呢!”
幾人說到這里,都不免流露出羨慕又憤懣的神色,想想他們這些自愿入伍的,如今擠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要啥沒啥不說,還要守著一個廢物主將,若不是有軍師執法嚴明,那些個逃跑的士兵被抓回來全都殺了,還牽連到了各自的家人,他們也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說一陣嘆一陣,原本得以休息半日的喜悅被心中的怨氣沖散,一個個沒了閑聊的興致,都回到各自的床上躺好,等待夜幕降臨,好應軍師的安排,去麓湖城運糧回營。
但當天色落黑,一個個又脫去干凈的里衣,將那身濕噠噠穿了又穿,一次都沒洗過,已經發酸發臭的甲衣再穿上出帳集合等待吩咐之時,得來的命令,卻不是去運糧,而是將他們現有的糧草全數往麓湖城那邊運過去。
別說手底下的將士,連阿巖大明石頭他們也都驚詫不已。
三人齊刷刷沖進蕭立的營帳,看到他在打包收拾東西,要問的話忘得一干二凈,都愣頭愣腦地傻站在旁邊看。
蕭立一邊收,一邊讓他們莫要耽擱,下令即刻拔營,向麓湖城進發。
“末將遵命!”
石頭第一個反應過來,雖然不清楚蕭立具體有什么計劃,但軍師既然有命,那他們要做的便是服從,若連他們都疑惑不解,畏縮不動,那營里的那些將士,便更不知道該聽誰的怎么辦了,總而言之,朝著麓湖城進兵便是。
但大明阿巖還是多些顧慮也反應過來所謂的往麓湖城運糧,從一開始就是莫須有的事情,可惜在聽到要去運糧的時候,只顧著高興忘記了懷疑。
大明同阿巖互望一眼,神色由復雜漸趨平靜,“軍師,我們此去麓湖城,是殺敵還是…?”
麓湖城知府包括城守尉都有意投誠叛軍一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他們在這牛蛇村外駐扎練兵要務繁忙,但四面八方的傳聞消息,一樣沒少打聽,每天派出去探查敵情的斥侯,一波接著一波,從無間斷。
如今,拔營除寨朝那邊進發,除了殺敵,便是…投敵!
殺敵?雖然說要向叛軍投誠,可那城里根本沒有叛賊的軍隊,殺他們,豈不意味著屠戮無辜的百姓?他們是衛軍,是站在天道大義一面的仁義之軍,豈能做那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么,就是說,是要投敵?可之前董合率五千兵被顧覃的四萬多人圍攻都沒有怯懦投降,哪怕全軍覆沒都沒想過在叛軍腳下匍匐偷生,他們而今好好的,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攻擊偷襲,沒有任何外力威逼,竟然要因為軍糧不足,就此屈節折腰嗎?
四平幅員遼闊,除了蕪云麓湖,還有那么多城池可去山水可依,為何偏偏要選那么一條最窩囊的路?
沒有錢可以賺,沒有糧可以借,可以種,吃草根吃樹皮也可以對付一些時日,實在不行,還有馬牛牲畜,殺了來吃也可以充饑,再不濟,還可以去偷搶打劫些黑心的商戶…
偷搶打劫?
當這幾個字閃過大明阿巖的腦海,二人不再說話了,或許,軍師正是不愿意看大家走到那一步,才做此決定的罷…
殺人越貨打家劫舍的事情,一旦干了,可就回不了頭了!
幾人服從命令齊齊出帳吩咐軍隊拔營,蕭立留下石頭另做一番安排、再次譴人走后,放下手中已經收好的兩袋包袱,環望一下帳內的景象,不再猶豫地將東西挎好,抽起兵器架上立了許久都不曾動過的破軍矛,匆匆也出了營帳。
“軍師!”
遠遠地望見光頭,主營的帳守伍娃興匆匆跑來相迎,自三皇子失蹤回來,軍師當日便搬了出去,再沒來過一次,今日可有天大的喜事?軍師居然想通了要來見三皇子?
只是,為什么會背著包袱,還拿著兵器?
伍娃看得疑惑,雖然聽到了看到了營兵們的喧鬧嘈雜奔跑忙碌,但是他們只是帳守,有甚么命令都不會直接傳達到他們耳里,當初蕭立還住在這里的時候還好,有甚么消息第一時間就可以知道,但現在人搬走了,三皇子又不管事,只顧蒙頭大睡,他們這些帳守也就跟被所有人遺忘了似的,存不存在都一個樣。
有很多次,他們都忍不住低聲議論,總覺得這三皇子明面上是左翼軍的主將,實際就跟被打入了冷宮的妃子一般,除非軍師發話,就不會再有人問津。
既是說,軍師才是眾人的皇帝,他說的話才一言九鼎…
蕭立不知道沒心思多管伍娃他們私下里如何議論,點點頭,停頓幾息問,“三爺,可還在睡著?”
“嗯,將軍今日一直不曾起身…飯菜送進去了也一口都不曾碰過…哎…”
雖然三皇子身體并無大礙,但是茶飯不思,可不是一件好事,蕭立輕輕道一句“知道了”便讓幾人退下也去收拾行裝,三皇子這邊暫時有他就行。
伍娃幾人有疑問有擔心,但蕭立沒有解釋的心情,又將軍本身武藝高強,便沒再多留,蕭立撩開帳門走進去,入眼便看到桌上不曾動過的飯菜,回想之前他沒有食欲的時候,宋凜親自端來喂他一口口吃,蕭立鼻頭有些發酸,將包袱破軍矛放下,繞過屏風走到宋凜床邊。
宋凜身穿輕甲微屈一條腿平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雙眼之上,輕咬著嘴角,似有滿腹的愁苦無人訴,聽見蕭立進帳的動靜,仍舊沒有要翻身起床的意思。
莫如說就因為知道來人是蕭立,他才如此遮擋自己的眼睛,不愿看到他失望的眼神,也不愿被看去自己的頹然迷茫。
“三爺…”
宋凜搭在眼睛上的手有些微動,卻不應聲,蕭立在他床邊坐下,“三爺,您還需要時間考慮,無機無意催您立即想清弄明,不過眼下,我們需得往麓湖城去,煩請您動身隨軍同行…”看宋凜仍舊沒有反應,蕭立無奈,只好將靠放在床頭的空桑劍雙臂抱起,又抬宋凜的手來握。
宋凜觸到那冰涼的劍身,微微向后縮了縮,蕭立緊緊拽住他的胳膊:
“三爺,無機不催您,到了麓湖城安頓下來,您要多少時間考慮,都可以,但現在若不行動,便會錯過最佳時機,我軍的糧草,恐怕已經堅持不到您找出心中的那個答案了!三爺!
您可以迷茫,可以疑惑,可以不管不顧,可您不能讓這一眾將士為您的迷惘斷送性命前程…
您既然隨時都以輕甲著身,又何必故作無謂,這般欺人又自欺?”
這幾日,雖然蕭立不曾來宋凜帳中看過,也不讓別的人多來打擾,但宋凜的一舉一動,都有派人掌握,他知道,宋凜不論何時,除卻洗漱凈沐,一直都不曾脫卸甲衣,想來是怕萬一有敵來襲,他這處無人通稟,會較遲反應,若還要重新穿盔戴甲,只怕會更加延誤戰機。
畢竟,要取一人的性命,對顧覃顧武這等絕世高手來說,不過眨眼的功夫罷了…
看宋凜聽他戳穿自己,神色微有動容,蕭立意味深長地嘆出一口氣。
其實,對宋凜疑人疑己,喪失斗志這件事,蕭立本不想說得太多,不想在他本來已經很深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若連走出迷霧都是靠人幫忙,只會更加促進他的腐爛墮落…
不過,不開口可以,但他已經不能再放任不管。
他原以為,只要讓宋凜知道,在他消沉的這段時日里,他們每個人都還在繼續努力,為了打贏敵人,為了活命,為了重新過上太平的日子,夜以繼日,無畏風雨。
即便死了那么多同伴兄弟他們也沒有同他一般陷入無盡的頹靡,喪失所有斗志,就能使他慢慢地找回從前的拼搏之志,慢慢弄明白,沒有意義,才是最大的意義。
按部就班隨波逐流也好,身不由己受人所逼也罷,沒有意義的事,只有步步踐行滴滴累積地做下來,才能真正明白,其行止無盡,責義所全…
他宋凜只是宋凜,并非宋澄的附屬之物,助宋澄平定賊患,不當為他稱王為帝的一己私心,更不當受袁夢或者其他人的三言兩語教唆,淆善惡,混是非,假濟仁義,卻陷民于難。
王土濱臣,固然以帝為尊;可要權臨天下,必以百姓為基;非以立民為本,國則不國,將頹將傾。
故舉君當賢,雖不能繁盛萬代,但求為福生民,免一日火熱水深,便可少一眾冤魂亡靈。
他固為螻蟻,卻生于帝王之家,在其位,則當謀其職。
匹夫尚不可奪志,他既肩負平亂安邦之大任,管這一眾軍士,駐營一方土地,司一片民生大計,便有至死不貸不渝之責,責也,義也,當不負也。
被蕭立拽住胳膊,宋凜無可奈何坐起身,雖然他如果要反抗,輕輕一抽便可脫離蕭立的束縛,但他已經連著放縱了五日,如蕭立所說,他可以自甘墮落,卻不能陷手下的兵將于危難險阻,他一日不死,一日不表明態度,就還一日是這左翼大軍的統帥,身為統帥,豈能脫軍離隊,不顧大局延誤軍機?
“走罷!”
接過蕭立懷中的空桑,宋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后邁步走出營帳,蕭立拿上包袱兵器,揚笑小跑著跟了上去。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三十一,戌時已過,程振手下的兵即便探得今夜宋凜的左翼衛軍要往麓湖城運糧的消息,他也沒有要親自派人阻攔的意思。
他一邊數著前兩日從岳母壽宴上敲詐來的銀兩銀票,一邊同下手坐著喝茶的黑衣冪籬談笑。
邱良雖然死了,但徐煌身邊從不缺人用,很快便有了這個姓陶名冬的人來接應。
程振蘸著唾沫數錢,余光不停地在陶冬身上瞟,“陶兄弟,麻煩您回去代本將軍多謝徐少君的好意提醒,但他未免太看得起那個什么姓蕭的軍師了!
即便他真有甚么真才實干,那也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的,就他們那點糧,能再吃個十日都算他們夠狠夠厲害!
現在他們走投無路,想要靠著麓湖城的油礦吃飯,主意倒是打得挺好,但也不想想,麓湖城里,現在可都是本將軍的人,他們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