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激蕩山谷,董合只覺耳膜都快被震破,抬手要捂卻被親兵伸來的胳膊擋住抱緊,動彈不得。
“祥子,你做甚…”
話音未落,入眼的便是一桿染血的長槍從親兵祥子的后背抽出,親兵雙目鼓瞪,就那樣斷了氣,董合還沒來得及反應發生了什么事,便見周圍的所有百姓都亮出了各自真正的兵器…
“你…你們…”董合抱住祥子,聲音顫抖,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中了顧覃的奸計,可是他們現在已經深入敵腹,所有的埋伏都沒了用處,撤退更是不可能。
五千兵對陣四萬…
就算拼死,也不可能殺出活路來的…
董合俯眼看懷中死不瞑目的親兵祥子,終于感到一絲后悔,后悔沒有聽軍師的話,怨責自己急功近利大意輕敵…
他怎么一開始沒看出來呢!三千兵怎么管得住四萬人,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被管縛,不是另有陰謀…
董合不想再細數其中的破綻有多少,也沒有精力再自責,將親兵放躺在地上,怒目充血:“給我殺!”
廝殺震天,從山谷傳向四面八方,空氣中飄蕩的都是血腥之氣,蕭遠握劍策馬疾馳,神色凝重,斥候兵飛奔近前:“蕭統領,不好了,董副將他們被叛軍圍剿擊殺,現在死傷慘重!”
蕭遠馬不停蹄:“速往營救!”
“是!”
馬蹄隆隆,地面顫顫,旗幟飛揚,蕭遠大軍所過之處蕩起一大片煙塵。
蕭遠將身子伏得更低,再次加速向前奔馳:“董合!沒有三爺的允許!你可不準死!”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三,午時將近,顧覃的大軍終于從蕪運城出發再次回到了涇河邊上,但他沒有下令所有兵士立即鳧水過河,只不慌不忙讓一小隊人馬過河查探敵軍的動向,自己則端坐馬上手搭涼棚眺望對岸。
雖然已經時至午時,可天色仍顯灰暗,迎面刮來的風里參雜著泥土的氣息,濕濕潤潤,天上烏云密布,眼見著又要下雨。
河邊小樹葉片嘩啦啦響動,應和奔流的河水,似乎都在給他回應。
“覃都統,麓湖城那邊傳來消息,他們果然中計了!”
在派出去探查宋凜他們駐扎的營區情況的斥候兵回來之前,麓湖城山隘口那邊先來了捷報,顧覃眉尾高揚:“意料之中的事,下去吧,待戰事告一段落,必有重賞!”
“謝覃都統!”小兵喜不自勝,磕頭千恩萬謝,退回兵馬陣營后方歇口氣。
顧覃心情大好,不再等待,下令立馬過河,麓湖城那邊告捷,振奮人心,他們便能趁勢一舉拿下宋凜的衛軍營區,連宋凜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沒有了龍頭的蝦兵蟹將,更是不足為慮。
隨著顧覃的一聲令下,兵士們便如成群結隊等待入鍋的餃子,一個接一個地往河里跳。
噗通噗通的響聲不斷,顧覃本人也跳下馬,擼起袖子準備蹚水過河,手中的兵器剛剛別好在腰間,忽而一個斥候兵從水中鉆出來,濕答答水淋淋跌跌撞撞奔向他:“覃都統,不好了,三皇子的左翼大軍全部往麓湖城那邊去了,營區里一個人都沒剩!”
“什么?怎么可能!”“千真萬確!不過看他們營區里生的火都還沒熄,應該剛出發沒有多久!”
顧覃不信反問:“糧草輜重呢?全部都運走了嗎?”
偵察兵如實答道:“還完好未動的擺在營區后方!”
聞言,顧覃臉上終于再次露出笑容,看來他們是聽得了麓湖城山隘那邊戰敗的消息,急急忙忙傾兵前去營救了,如此甚好!“速隨本都統過河!將他們的糧草輜重全部搬光!讓他們即便回來也無米下鍋!”
顧覃哈哈笑,身后的黑壓壓一片兵士也跟著笑,一邊笑一邊高呼:“都統英名!都統必勝!”
顧覃滿臉欣慰,聽著兵士們發自肺腑的齊聲高呼,心里想的,卻只有打贏這一場,便能回到京城去見自家的寶貝兒子了!分離不過數日,便常常思念憂心,擔心沒有他在身邊,自己那認生的兒子會被人欺負。
不過有他大哥顧禮民在,情況應當會好些…
顧覃望望馬上要落雨的天,想到顧禮民,又是自豪,又是惆悵,嘆口氣不再耽擱,領著余下的大軍匆匆泅了水過河直奔宋凜的營地而去。
到得之前由楊思領三萬精兵把守的山隘口,顧覃勒住馬韁停一陣,四下一番觀望,不敢就進。
身后高舉覃字大旗的親兵催馬上前,“覃都統,屬下這就派人探查是否藏有埋伏!”
顧覃擺擺手,“不必,可瞅見那山頂上落的那只飛鳥?若有埋伏,這山谷里斷不會這么多蟲鳴鳥叫,早就飛遠逃命去了!”
話畢催馬繼續前進,浩浩軍隊如巡街過市一般,緩緩而行,不慌不忙,山谷里蟲鳴鳥叫之聲散盡,漸漸只余下馬蹄得得、車輪軋軋,步履雜沓的聲音。
顧覃一會兒望天,一會兒看地,一會兒又回過頭看自己的軍陣軍旗,“一直以來,都以為三位皇子當中,只有宋澄一個會打仗懂點兵法,沒曾想,三皇子倒也不賴!
初次領兵,便能尋得這樣一處山谷防御我軍,實在是妙不可言吶!
就這處隘地,若被本都統事先占領,保準他們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顧覃摩挲著下巴慨嘆,親兵便挑他話中的重點加以恭維:“三皇子確實不賴,但還不是被都統您給禁錮得死死的!
他能占據這道天險佳地,純屬瞎貓碰上的死耗子,哪能像覃都統您一般,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這地利之便吶!”
顧覃自然知道親兵是在說好話討自己歡心,若在平時,他只會一笑置之,并不理會,但今日他心情甚好,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便喜不自勝,話也多了起來。
“你也不用為了討好本都統,刻意貶低三皇子!”真正有本事的人,用不著扒高踩低,“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對了,如果是本都統,在敵軍進入隘口的時候,便已經輸了!”
顧覃回手指著山頂先前停著飛鳥的那處,“如果這時候,從那處凸起一支伏兵,將事先埋好在地下的火線點燃,引炸兩峽之下堆積的火藥桶,便可使我軍方陣大亂,馬匹最受不得驚,一旦引炸山谷,都不用他們殺下來,我們的兵馬就會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如果這時候,再往山谷里倒火油…嘖嘖…”
想象那個場面,顧覃惡心又興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似乎都能聞到皮肉被燒著燒爛發出的熏天惡臭,再若來一場東風,那場面…
耳邊傳來兵士們撕心裂肺的呼嚎慘叫之聲,馬蹄高揚嘶鳴陣陣,劍戟刀槍被扔下,哐哐啷啷,不一瞬,尖叫嘶吼被震天動地的爆破之聲掩蓋,轟響不停的當兒,還有箭雨嗖嗖的破空的聲音響在耳側。
顧覃一臉陶醉:“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就是這般惡臭熏天!就是這般嘈雜…”后面的字,他再也說不出來,睜開眼一臉不可置信地回望周遭的慘景。
“這…這不可能!他們應該都去麓湖城那邊了才對!”
這一定是夢,顧覃再次閉上眼,臉上重新揚起笑,嘴里不停念道:“這是夢,睡醒了就好了!”
然而身前身后傳來的連連慘叫,讓他沒辦法再自我欺騙,倒下的大旗砸在已經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兵士們身上,中箭的,被馬蹄踏傷的,被同伴推搡倒在地上然后被踩死的,還有被燒壞了眼睛燒失了神智的人揮槍亂刺殺死的,更有被埋在兩邊的火藥桶炸殘了四肢的…
入眼之處,皆是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撤!撤退!”
顧覃撥馬掉頭,就要往山谷入口沖,奈何人多雜亂四散瘋跑,早已將退路堵死,想要沖出去,只能踏在自己同伴們的尸體上。
顧覃憤恨四處晃了眼,晃到了站在山頂上俯視自己的一張張人臉,拔出腰間的刀,一掌拍在馬背上,馬兒被震碎四散飛濺,顧覃整個身體騰空,后又借著兵士們的肩膀往峽谷中部飛躍沖鋒,當看到那個坐在四輪車上前傾著身子俯瞰峽谷的光頭,他停下來,以刀尖指向那人質問:
“你!是什么人!”
蕭立閉上眼,抿著唇不說話,停留幾息便搖著四輪車要下山回營。
蕭遠說,不會讓他死,所以他違反了他的軍令,沒有將所有的兵馬都帶去麓湖城營救董合。
蕭遠說,不會讓他死,所以給他留下了最最精良的一萬兵,供他遣喚。
蕭遠說,不會讓他死,所以除了一些必備的軍械,其他的火藥火油被服都沒有帶走!
蕭遠說…
蕭遠說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贏了。
可是,他又輸了,他妄想一個人能扭轉乾坤,改寫結局的事,再次被證實絕不可能做到。
他一直在強調軍心如何重要,一直在研究穩固軍心凝聚力量的種種方法。
可他直到這時候,才真正理解了何謂軍心。
君、民、兵、將,上下一體,為了活命,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享盛世太平,樂業安居,有穿不完的衣、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用不完的錢…
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流血,不打仗,不追名逐利、不為了戰功赫赫,不為了一己私欲,踐踏無辜的生命!
這才是蕭立將要、必要踐行凝固的軍心。
可他終歸還是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山谷里倒下的一片片血肉模糊的尸體,一聲聲響徹云霄的慘叫…
無一不將永永遠遠,烙進他的靈魂深處…
沒有得到回應,顧覃還想再問,卻被一支射中左臂的箭阻斷了后面的話,落下山谷,摔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上,沒有再傷得更重,顧覃仰著頭望山頂光頭已經消失的地方,猜想那人究竟是誰。
他知道宋凜的營地里有一名軍師,但與宋凜交手以來,都沒見過那所謂的軍師,似乎是叫“蕭立?”
回想偵察兵探查到的內容,并無多少提及那名軍師的消息,顧覃不由咬牙憤恨,他一度以為,之所以沒有任何可用的信息,是因為“蕭立”是個沒有任何能耐、難有大用的泛泛平庸之輩,
根本不足為慮,故而眼中一直沒有他的存在。
拔掉左臂上的箭,顧覃拄著刀站起來,呼兵喚將狼狽撤退回蕪云城。
兩名衛兵一左一右推著蕭立下山回往營區,四輪車乃蕭立命人從村中家有癱瘓多年的老漢的人家臨時借來的,因他身上有傷,不便騎馬,更不好讓人背著四處奔波,有了這四輪車,著實方便不少。
兵士們默默推著蕭立,身后只跟了十來名衛軍,其余的兵士仍舊留守山谷。
蕭立沒有下令將顧覃的叛軍趕盡殺絕,而是命令大家不要動手直接放他們走。
因為他知道,即便動手也不定就能全勝,爆破山谷火燒叛軍雖然讓顧覃傷亡慘重,但是他手下的兵馬仍有蕭立的四倍之多。
雖然蕭遠為他留下的一萬兵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可到底寡不敵眾,他不愿做那種無謂的犧牲。
所以只要顧覃下令撤退,他便不與他硬拼。
另外,比起擊敗顧覃,他更擔心董合蕭遠那邊的情況。
在率領這一萬兵到山谷設伏的途中,他便接到了董合上當被圍剿的消息,雖然叮囑過董合在他下令出擊之前不可輕舉妄動,但董合領命離開之前,他還沒能確定顧覃此次行動究竟有何目的,所以只是讓董合等他吩咐,并未做任何解釋,董合不肯聽他的也在情理之中…
連蕭遠尚且不能完全相信他所做的所有決定,董合與他相識不過數日,自然更難全心信服。
“阿巖,石頭,顧覃既已退兵,你們便不用再守著我,速去探探蕭統領董副將那邊的情況!”
阿巖石頭都是蕭遠特地叮囑過,不論發生什么,都必要保護軍師安全的騎射皆佳成績最為優異的兩名騎兵先鋒。
石頭老實耿直認死理,蕭遠有過吩咐,他便要遵從命令,直到他身死不能再保護蕭立,聞言果斷拒絕:“軍師,恕我二人難以從命!保護您才是我們的分內之責!”
阿巖附言,卻比石頭多一些變通,“軍師,無需擔心,能往麓湖城那邊查探的并非只有我們二人,您的安全更為重要,三皇子不在軍中,您不能再有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