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0501 貪心不足

  穿過營區,來到后方,便是馬廄所在,蕭立疑惑著四下一番打量,“三爺來這馬廄做甚?”

  然而逐一仔細看過,卻都不見宋凜身影,剛想著是不是帳守看花了眼,又見到馬廄側邊最里處堆放草料的帳蓬外的欄口那兒有一道小門。

  門開著,門外的泥濘地上還有一行腳印,看來宋凜是從這處離開了沒錯,但他會去何處呢?蕭立緩緩靠近,也推了門走出去。

  欄外不遠處,是一片松林,籠罩在蒙蒙的雨霧之下,天色放亮,密林幽深寂靜,蕭立順著腳印走進去,可一入林,遍有松針葉滿地,看不出人走過的痕跡,蕭立只能憑著自己的感覺胡亂穿行。

  雖說是松林,但也并非每一株樹都筆直挺拔,其間總有歪歪倒倒的樹干擋路,或攔住半腰,或要邁高腿跨行,蕭立走得異常艱難。

  “三爺莫非是來這里練功?”彎腰鉆過一根從半腰斷開,斜倒在地上的枝干,蕭立說完環顧一下四周,又搖搖頭自我否認,“可這松林繁茂密集,在此練功,四肢都難以施展…”

  繼續往前,沒走幾步,忽地聞見窸窸窣窣的響動之聲從身后傳來,蕭立不由得渾身顫栗,心想這才三月下旬,當不會有蛇才對,可那嘶嘶入耳的聲響…

  繃緊了心神,蕭立戰戰兢兢側轉回身,卻見一條粗壯的黑斑牛蛇盤踞在方才鉆過的那根斷樹的枝上,蕭立心中驚懼,下意識后退,撞在另一根樹干上,偏頭又見側旁近在咫尺的枝丫上一條蛇嘶嘶地沖他吐著蛇信子。

  似被他慌亂沖撞踩踏的響動驚醒一般,須臾一瞬間,更有七八條蛇齊齊向他游來…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一日,巳時方過,趙拓還在睡夢之中便被宣威咋咋呼呼邊跑邊嚎的聲音吵醒,“頎長兄!快醒醒!好消息好消息啊!”

  揉揉眼睛翻個身坐起來,趙拓打著哈欠望著已經推門沖到自己床邊的瘦小男子,“宣卜冊,你這莽撞的性子可能改改?哪怕天塌下來,也要沉著穩重,喜怒不形于色,否則就你這模樣,早晚被人算計利用!”

  宣威“哎呀”一聲,不以為意地打斷趙拓,將他拉起來,“頎長兄,卜冊的事你先放放,快起來,父親那邊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望望宣威那張如花絢爛的笑靨,趙拓半信半疑爬起身,穿好衣物便同他一到去見麓湖城守尉宣德。

  彼時宣德正在內堂等他們二人,身側除了隨侍的仆從之外,還有兩位體態雍容的老爺在客座上含笑地聽他說話。

  “郭兄,周老弟,能得你二位支持,宣某已經感激不盡!這一大早的,還勞煩你們親自跑一趟,送錢又送糧,宣某這心中啊,實在是過意不去!”

  “誒!這是哪里的話,守尉大人平日待我們何其不薄,而今您有需要我等出力的地方,我們兄弟兩個自然義不容辭!”

  左側的長髯灰黑斗篷的瘦干老者捻須擺手,視線同右側的胖臉長眉八字胡的貂裘男人交匯后笑得更加歡愉。

  長眉男人拱手附言:“茂麟兄說得即是!我等雖是商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守尉大人您義薄云天,心懷天下,為了平叛,四處征兵集糧買馬,我們兄弟有這個能力,豈能袖手不理!”

  “那就…多謝二位了!”宣德不再客套,承情感謝,眉眼彎彎,目光卻有些閃爍,看著長髯老者挺直脊背,似在等待他猛烈的風雨襲擊。

  果不其然,老者哈哈一笑,便開口說出了“但是…”

  宣威趙拓走進內堂,“父親,孩兒將頎長兄帶來了。”宣威俯首行禮,又同在座的兩位老爺請安問好:“郭太爺、周世伯。”

  趙拓亦是拱手揖禮,幾人寒暄幾句,便讓趙拓宣威也落了座在郭周二人的下手位。

  郭茂麟的“但是”被打斷,沒能說完,微微聳起眉頭,露出不悅,待看清來人,旋即又消散一盡,笑逐顏開同趙拓客套:“侍郎公子還真是儀表堂堂,年輕有為啊!獨自一人來我麓湖城招兵請援,這般膽量,我老頭子自愧弗如。”

  “郭太爺謬贊,頎長愧不敢當,此次前來求請宣世伯,多有唐突,還望各位見諒勿怪!”

  宣德臉上露出贊賞佯嗔道:“賢侄這是哪里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宣某身為一城守尉,朝廷國家有難,自當出力,何來唐突一說!”

  “宣世伯說得即是,頎長失言了!”說罷看向對面的長眉周,“四平有您們這般一心為公的仁人志士,斷不會輕易亡破!叛將程振兵馬雖多,卻不及我等萬眾一心,想來也蹦跶不了幾天了!”

  長眉周聞言卻是一嘆:“可惜,皇上已經不在,便是成功平叛,也看不見了…”眾人聽得提及宋禎,也都唉聲嘆氣一番,宣威適時插話安慰:“好在還有大皇子三皇子坐鎮,一樣可以定國安民!”

  宣德橫著眼睛瞪一眼宣威:“國政大事,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宣威訥訥閉嘴,埋下腦袋,宣德不再看他,同趙拓解釋,“賢侄,廢話咱就別再多說,想必方才來的路上,你也看到聽到了,這兩位老爺為我們送來了錢糧,以備戰用之需,院子里堆放的那一箱箱真金白銀、如城高大的糧山,都夠十萬大軍吃上半年了…”

  趙拓頷首應是,靜聽下文,宣德面上露出無奈:“不過…”

  宣德有些猶豫,雖然還未聽到郭茂麟口中要提的條件具體是甚么,但他明白,這么多錢糧,這兩個奸猾狡詐唯利是圖的人自然不可能白給。

  “賢侄,你也是個明白人…”

  接收到宣德投來的暗示的目光,趙拓坦然一笑,起身站到堂中,同宣郭周三人拱手,后同郭周兩個解釋說道:“頎長不才,莫說出將入相,連普通功名尚未考取,所以憑頎長一人之力,應不了二位甚么請求,但若不介意,可以一說,頎長必將轉達家父,竭盡全力滿足二位。”

  郭茂麟哈哈笑道:“侍郎公子果然爽快,那老夫就舍下這張老臉,不跟你們客氣了!

  諸位可以看見,院中那些金銀,皆乃老夫所出,我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講求的是誠信,是等價交換,想必你們也不愿看到老夫賠得血本無歸罷!”

  宣威心思單純頭腦簡單,聽到有條件,早就垮成個苦瓜臉,他還以為這二人當真是來幫忙的,不曾想是來趁火打劫的,望望抱著手仍舊笑著的趙拓,心中升起一抹愧疚羞赧,又不免為趙拓擔憂——那幾多錢糧,頎長兄想要帶走,得付出多少代價啊!

  嘆口氣,繼續聽,趙拓點點頭,手中的折扇收好,“那是自然。”

  “老夫的要求很簡單,只有一個,為了更好地做生意,賺更多的錢幫助家國百姓,還望侍郎大人同戶部那邊打個招呼,免了我們郭周兩家世世代代所有的田賦、關稅、厘金、公債…”

  宣德宣威同時驚詫出聲:“世世代代?!”

  還真是獅子大開口,免他們兩家十年的賦稅已是不得了了不得,還世世代代,真虧他能厚著臉皮說出來。

  趙拓不見慌張,仍舊坦然笑對:“郭太爺倒是難為晚輩了,家父雖然官拜侍郎,主管卻不過朝中禮儀、祭祀、餐宴、科舉和外務活動等事,稅收管理乃戶部之職,便是頎長想應,家父也無能為力啊!而且,要求世世代代減免,著實太過強人所難了些…

  不知郭太爺今日送來的銀錢,可夠二位幾年的稅收?”

  趙拓的言外之意,郭茂麟送來的金銀雖然不少,卻遠不足他所提要求獲利的萬之其一,免個一年半載倒還好說,其余的,斷不可能答應。

  郭茂麟似乎早就料到趙拓會拒絕,仍舊和顏悅色,“侍郎大人,權傾朝野,只要他肯開口,戶部的盧大人豈會不應?”

  “就是就是,我們兄弟拿出了自己的半數家產助你們度過危難,你們是不是也該拿點誠意出來看看?”

  長眉周不似郭茂麟那般“好說話”,聽到趙拓拒絕,臉色變得難看,暴躁的脾氣壓不住,不滿怨憤又道:“誰不知道你們朝廷的官員都是假公濟私的貪名逐利之輩,這么多錢糧,買你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們還有甚么不滿足的?”

  似乎眼前站的就是那些被他稱作貪贓枉法的黑心官員,長眉周面色鐵青,將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怨言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郭茂麟揚斷他,不讓繼續“胡言亂語”,“侍郎公子勿怪,周老弟就是這么個脾性,不懂得拐彎抹角。”

  趙拓擺擺手,未表露出半點難堪不悅,反正又不是說他,他才懶得同這種人置氣。

  倒是宣德,聽得一臉黑線,吹胡子瞪眼,心道一句:“好你個周潑皮,連本守尉也繞進去一起罵,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宣威擔心的只有趙拓,被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他時常被宣德破口大罵蠢材豬頭,他都沒有介意,今天輪到宣德被罵,他不僅不氣,看到自家父親那副強壓怒火的表情,反倒覺得心里痛快,直想大笑。

  待看趙拓一臉輕松不覺困擾,便放下心來專心看他如何應對周旋。

  又商談一陣,趙拓始終不肯松口,郭茂麟捻著胡須站起來,“既然侍郎公子不肯答應,那這事,就此作罷吧,錢糧我們兄弟就怎么搬來還怎么搬回去,如果你們改變主意,再來敝府商議好了,不過,兩日之后,老夫可就不在城中了,所以還請二位把握好時機,走罷周老弟!”

  長眉周訥訥應聲是,屁顛屁顛跟在郭茂麟身后走出了宣府。

  二人一出門,便有如浪如潮的家丁仆從涌進來開始搬運錢糧,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方才還堆得滿滿當當的庭院就被搬空,只留下一片片雜沓混亂的泥腳印。

  宣威站起身,望著庭院啐一口:“真不要臉!怎么會有這等無恥之人!”

  宣德氣得大拍桌子,“皇上死了,世道也就亂了,程賊謀朝篡位,那么多兵馬,勝券在握,他們這些世家大戶,平日里恭恭敬敬、表現得低聲下氣,但戰亂當前,吃定我們為了平叛為了兵馬再不合理的要求都會答應…”

  “他們就不怕官府將他們當作叛軍論處,關起來或者直接派兵絞殺了么?”宣威疑惑不解,區區商戶,無兵無馬無權,都敢公然挑戰權威,不直接殺了難道還要留著過年?

  趙拓笑他天真,“他們膽敢如此,自然不可能只做了一手準備,不看到院里那一片片泥印?雖然那群家丁仆從穿得樸素甚至可說破爛,但你想想,他們那么富裕,怎么會給自家的仆從那般破爛的衣服穿?帶出來豈不是丟自己的臉?

  還有,可有看到他們各自穿的鞋子,與衣物的破爛不同,他們每個人的腳上,都穿了質地良好的靴子…”

  宣德反應過來:“賢侄你的意思,他們自己手下攏聚得有兵馬?為了掩藏身份,才喬裝打扮?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趙拓晃動食指,否決了宣德的猜想:“不定是他們自己的兵馬,他們有些話說得倒是不假,生意人,自然時刻想的都是如何做生意,做大生意,那他們的對象自然不可能只有我們一方,只要能夠牟利,和誰做,又有甚么關系?”

  “他們怎么敢?!”宣德驚得站起身,趙拓的話說得明白,郭周二人,必定已經同叛賊程振也做了生意,而且做成了,所以才那么囂張,底氣十足…

  “世伯放心,頎長自有辦法對付他們!”

  趙拓面上的笑意更甚,撐開折扇在胸前搖了兩搖,嘴角高揚,心中已有盤算。

  郭周二人同程振也做生意,看來確實有了撐腰壯膽的雄渾勢力,但他們不曉得的是,有時候助力,也可能變成阻力…

  程振是甚么人?怎會容忍別人利用自己,還用他的名頭勢力去威懾恐嚇旁人,既然郭周兩個貪心不足,想得到更多更大的好處,依照程振的脾性,自然要將他們的所有好處搶到自己手里…

大熊貓文學    不聞梅開之立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