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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8 害人不淺

  要再恢復女兒身,蕭立自然不愿意,既然不愿意,想做個男人活下去,就不該還愛上個男人,否則自己都沒把自己當作男子,又教別人如何相信?

  或許,他應該答應楊思,同他閨女結親?

  可他明明身為女子,又如何同女子結親?

  所以這根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題。

  蕭立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女扮男相,形體樣貌可以喬裝改扮,但實質、思緒卻一如舊日,騙得過一時,騙不了一世…

  不僅他要一直對世間的人撒謊,還連帶蕭遠宋凜以及楊柳他們,一起幫他掩蓋真相…

  他想要為自己而活,不愿接受別人強加于身的親事,哪怕那個別人是他的雙親,為了逃避,甚至不惜營造出自己已經焚火身亡的假象…

  陳家的人何錯之有?蕭平兒何錯之有?

  為什么她、他們要為他的一己私欲付出代價?平兒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救他,換他一個全新自由的人生,可他拿著平兒換來的命,做著更多“傷天害理”影響他人的事…

  平兒當初幫他救他,是為了讓他活下來欺騙世人的嗎?是為了讓他對不該動心的男子心生情愫還插足別人之間感情的嗎?是為了讓一個又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為了保全他變得滿嘴謊言的嗎?

  現在還要因為他,讓宋凜背負莫須有的流言蜚語,影響自己為皇為帝的聲名、根基嗎?

  若他活下來要為這么多人帶來災難,倒不如干干脆脆死了,不帶一分留念,不余丁點影響…

  可他如今的命,還能說不要就一刀了結的嗎?

  平兒助他過劫,宋凜幫他渡難,他卻將八萬甚至更多無辜的生命逼入絕境…

  選擇死,再簡單不過,可要活著,他就不得不接受更多的雕琢磨礪,他的成長蛻變,與旁人無干,可那些因為他不穩重的言辭建議而臨險的無辜之人,他如何能夠坦然不顧,置而不理?

  不過,他好像一直都弄錯了一件事情,想要助宋凜為帝,是因為覺得宋凜仁義禮智信,比宋澄宋致程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適合做皇帝,如果是他,則必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幫助宋凜,便是在為天下的百姓謀福營利,他從來都覺得,君主才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卻不知“民貴君輕”這四字箴言真正蘊含的道理…

  他都不以民為本,又憑什么說自己是在為了天下蒼生考慮…

  所以,他就竟該如何做,做甚么?又為了誰去做?做到何種程度是為妥?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日,夜入戌時,都不見蕭立回營,宋凜蕭遠四下里尋找了將近一日,就連顧覃拔寨除營后的狼藉之地都親自去探了不下三回,卻都一無所獲,楊思橫眉怒目揪住宋凜的衣領質問:“三皇子!蕭兄弟失蹤之前,不應該同你待在一處的嗎?你對他做了甚么?不然他怎么會自己跑出去?”

  逐一問過巡營的衛兵之后才知道,蕭立是自己跑出了營區,并非被叛軍擄劫身陷險境,但將近一日過去不見人,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無可奈何之下,楊思唯有質問宋凜。

  雖然他也知道現在追究責任無濟于事,但這天大地大,竟該如何去尋…

  蕭遠又急又氣,一拳一拳錘在桌上,心中埋怨蕭立這都甚么時候了還耍小孩子脾氣,一點沒有身為左翼軍師的責任與擔當,到底還是不值得托付,教這一眾兵士如何信服聽其所命?

  不只他,連帶著任命他為軍師的宋凜,在所有將士的心中都會威嚴掃地…

  “三爺!楊將軍,屬下有罪!該罰當誅,雖萬死,也難辭其咎…”

  蕭遠痛心疾首,跪到二人跟前,要拔劍自刎,但劍刃劃破皮膚傳來的痛感又讓他漸漸清醒,死有何用,當務之急,是將蕭立找回來,該打該罰他家主子自有判斷,輪不到他來謝罪操心,他若就此死了,才真的是陷宋凜于不仁,陷蕭立于不義…

  扔開劍,蕭遠伏首叩地含淚請求:“三爺!請允許屬下再出外尋找!明日辰時之前,必定將他帶回!”不待宋凜回應,蕭遠拾劍沖出帳外,轉瞬便消失在夜雨里。

  楊思的手還提溜著宋凜的衣襟,見蕭遠又是要死又是要活、又是流淚又是請命的,完全懵了神智,沒了主意,“三…三皇子…你別告訴楊某,遠兄弟他,他也對…”

  楊思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看來這蕭立留不得啊!魅惑他就算了,三皇子也被迷得神魂顛倒,就連蕭遠也著了他的道兒…

  且看蕭遠那要死要活的架勢,中毒還必匪淺,便說他殃民禍國,也不為過!

  “三皇子,你老實告訴楊某,那蕭立,究竟是個甚么來頭?莫不是哪個深山老林里幻化成人出來禍害人間的狐媚妖怪罷?!”

  楊思恢復理智,一瞬間放下對蕭立的執念,“都說當局者迷,果然不假,楊某現在才發現,他們二人都姓蕭,莫非其實是兄弟?

  若是這樣,那就更要斬草除根了,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將來不定還要殘害多少生靈!”

  松開宋凜,楊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宋凜瞥一眼摩挲著嘴角自說自話的楊思,理正衣襟不回答。

  他對楊思的敵意,比知道他在打蕭立的主意時更加濃厚了幾分——輕易地對一個人抱持好感,又輕易地因為一件尚不明朗的小事懷疑甚至貶低別人,如此做派,恕他難以茍同。

  與其說楊思是活得清醒,莫如說他活得太過輕浮。

  宋凜相信蕭立,即便他現在未顧大局擅自離營,他也信他另有原因苦衷,待他回來,必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即便蕭立只字不語,他也絕不會生出、講出他狐媚害人的想法、說辭…

  當然,他身為左翼將軍,賞罰自要分明,若蕭立果真有錯,他絕不會包庇姑息。

  不理會楊思的自言自語,宋凜也出了營帳繼續去尋蕭立。

  但他方出帳不過三五步,便見一高一低兩人一馬向他走近,馬背上還拓著甚么——是蕭立!

  宋凜微睜起自己能辨物的那只眼睛,待看了究竟確定是蕭立之后,才大步朝來人迎上去。

  “師父!我們又見面了!”

  趙拓洋洋盈耳的聲音穿過風雨撲向宋凜,蕭遠手中的劍越握越緊,一聽到趙拓喊“師父”就恨不能割了他的舌頭,讓他再也喊不出口。

  可是…

  視線轉向伏在馬背上暈厥過去面色蒼白的蕭立,蕭遠只能收回自己蠢蠢欲動的手,再看這趙拓不順眼,蕭立在他手上,不,應該說,是他救下蕭立一命,還將他馱回軍營,他自然不能一卸磨就殺驢那么不仁不義,至少,現在不能。

  “汝何故來此?”宋凜本就陰沉的臉一看到趙拓更加黑了幾分,一個楊思已經讓他頭疼不已,現在還來個更加纏人惱人的趙拓…

  而且這趙拓,明顯和蕭立是舊識,且對他情意匪淺…

  然而趙拓于宋凜另有深恩,若不是他和趙恒,袁夢不可能順利出宮逃出生天,所以,即便他覺知這個趙拓遠比楊思還來得危險,他也無可奈何。

  不動聲色嘆口氣,宋凜視趙拓為無物,徑直走到馬兒側邊,將蕭立抱下來就往營帳里去,他已經懶怠去管趙拓如何找到的他們的營區所在,自離京出來,他并未安排訊兵同宋澄送過消息,連宋澄尚不知他們大軍的位置,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禮部侍郎公子卻能單槍匹馬、穿過由董合領著三萬兵馬駐守的隘口而毫發無傷、后還準確無誤地來到營區找到宋凜的主帳…

  這一切的匪夷程度,根本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道明的,而宋凜也不是頭一回見他如此、似將世事萬物都握于掌中的造物神明的神態,所以雖有疑惑,卻不再感到驚訝。

  忽略背后傳來的“頎長說了,要同您一道征戰殺敵,自然不會食言…”的聲音,宋凜將蕭立抱回了自己床旁橫著的特地命帳守為他準備的鋪上放好,后將楊思以及跟著進來的蕭遠趙拓請出去,并吩咐帳守攔著不準任何人打擾,有事明日再議之后,便毅然轉了身回帳,任幾人在外面如何吵鬧呼喚都不做搭理。

  走到蕭立旁邊,看著他如紙蒼白的臉、被雨水淋灌透濕不停滴水的發絲、鬢角、脖頸、衣袍…宋凜心中閃過一抹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異樣感情,停頓幾息,終于還是拿出自己干凈的衣物,動手為其擦拭換洗。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一日,卯時半過,蕭立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身旁還傳來一股溫溫熱熱的感覺,似乎,直到方才,都還有人同自己睡在一起。

  疑惑著要下床,卻見自己身上的衣物也被換過,因為劇烈奔跑而被撕扯滲血的傷口也重新做了包扎,腳碰到地,冰冰涼涼的感覺讓他不自覺縮回床上。

  別過眼望,與他所在相隔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張床,看到它以及其上濡濕的床單被褥,蕭立的疑惑終于得到解決,但他卻沒有多少別樣的感覺,不再悸動欣悅,有的,只是無盡的漠然。

  幫他換洗衣物的,是宋凜也好,楊思蕭遠甚至趙拓,無論是誰都好,都再無差別,或者說,他心中無期待,便不會再因此而想入非非,他,是個男人,被同袍幫換衣物,多么稀松平常的事,與兄弟同吃同睡,亦無任何新奇可言,他若在意,才會顯得奇怪。

  不過,宋凜這一大早便沒了蹤影,竟往何處去做甚么?

  蕭立捂住自己又開始疼痛的傷口,輕輕挪動身體下了床,赤腳走在因為連日的雨而變得溫溫潤潤的泥地上,褲腿沒過腳踝沾著地,沒走兩步便被粘上黃泥變得臟兮兮。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乃是宋凜的里衣,他被換下來的衣物鞋子全都不在帳里,仔細聞的話,還能聞到衣服上、空氣中,都透發、殘留著只屬于宋凜的獨特氣息…

  搖搖頭,甩開不該有的情緒,蕭立稍微挽了挽褲腳,準備回去自己的營帳。

  但還未出帳,他便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若是出去,恐怕會引起一場不必要的騷亂,于是靜靜坐到桌邊等待宋凜,視線則停留在已經更換了布局的沙盤里的灰色小標旗上。

  不過一日,顧覃叛軍已經從隘口對面的涇河中部,移到了涇河的下游——蕪云城…

  蕪云城?!

  蕭立騰地一下站起身,大步邁到沙盤旁邊,顧覃他們,這是侵占了蕪云城?!

  他們這是要做什么?

  莫非因為糧草被盜,改變戰略,以攻轉防,借地利之便修養整頓?還是說另有目的?

  蕪云城距離蕭立他們現在所在的隘口村落,約莫有三十余里,原本蕪云城與京城相隔也不過三十余里,但涇河彎繞頗多,流向也東歪西拐,他們雖然是從南門沿著涇河在出發行進,卻不知不覺,走到了京城的西南方,也即蕪云城的西北偏北的方向。

  他們而今據守的隘口村落,嚴格來說,并非水城邊境,再往西十里,便是麓湖城,也即蕭立蕭遠的故土蕭山鎮所屬的占地寬約蕪云城兩倍不止的城池。

  蕪云城麓湖城之間,相隔四十余里。

  蕭立想不明白,顧覃既然放棄與他們相持相峙,為何不直接回京助程振攻打京城,卻往占蕪云,做這等與程振初心相悖南轅北轍的事情?

  出神思索間,宋凜默默無聲走進來,將手中托著的東西放好后,站到蕭立旁邊,視線循著蕭立的目光也落在寫有“水城”二字的小標旗上。

  “顧覃占城,以屯兵糧,吾等欲攻,需得從長計議。”聽到聲音,蕭立才發現宋凜,頷首喚一聲“三爺”,卻不將頭抬起來,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平靜無波道:“領侍衛內大臣呂敢呂大人以及新任知府李碩都在城中,顧覃輕易便占得城池,想來他二人處境已然危險。”

  自前幾日,李碩送了兩萬兵馬三十門大炮入京之后,他們按蕭立所求又回了蕪云,守一方城,可以養民練兵造炮,以為援應,不曾想…

  蕭立眸中再次閃過自責,若呂敢李碩皆被顧覃戕戮,那他真就害人不淺,這輩子,乃至下輩子都償還不清了…

大熊貓文學    不聞梅開之立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