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監視邱良以及他勻秀而來的主子徐煌的途中,趙拓已經知道了蕭立的真實身份,所以,既然宋凜有那幾多顧忌,不敢公然維護,便莫怪他趙拓不顧師徒情義,奪人所好了。
雖然,他拜宋凜為師,本也不是出自真心。
袁夢強壓下心中的不悅,面無表情地看一眼無規無矩散漫隨意的趙拓,“既如此,你便坐下也是無妨。”
蕭立惶恐道謝,但袁夢始終不多看他,宋凜緊緊拳頭,越發不明趙拓將他們聚集于此究竟有何用意。
而且,相較此事,他有更為重要的事需同蕭立確認。
似乎看出宋凜心中所想,趙拓不慌不忙抖平衣服上的褶皺,云淡風輕主動開了口說明。
“師父,想必您一定好奇,為何徒兒會將各位聚集于此吧?
但這個問題,頎長心想,順儀娘娘才是那個最適合為您答疑解惑之人,您說是吧,娘娘!”
感受到趙拓不懷好意的目光,袁夢不禁莞爾,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樣,環視房內,卻不急于解釋。
聽著兩人對話,高南因大悲大喜流個不停的眼淚忽然止住,咽下唾沫不可置信地將他前一刻還感激不盡的再造恩公望著,莫非…他…他求助此人,無意間已釀成大錯?
宋凜雖有驚疑,但很快又恢復鎮定。
蕭立則因早就知曉了其中的因果緣由而默不作聲。
趙拓會知曉個中詳情,并不奇怪,他能趁著徐煌為報復他將邱良害死而出門去尋宋致調派人手的空當,適時將他救出,自然不是巧合,既早有準備,那他要從徐煌口中窺聽到袁夢與薨皇后周未央之間的秘密,也并非難事。
“不錯,我等現在所處,便是當年,皇后娘娘為初為秀女的本宮,特意尋置的偏院廂房。
本宮本為勻沂境內一戶貧寒人家的子女,與勻沂王劉固的亡后——葛蘭蕊的兄長葛明堂兩情相悅,但因家境懸殊,葛王后堅決反對明堂與本宮交好,強行為他娶了某個王公貴族的千金為妻,并為了讓明堂死心斷念,花銀百兩將本宮從爹娘那處買下,轉賣給了條件優渥卻無兒無女的城中富戶,后又借敦睦邦交的由頭,將本宮連同其他十數名顯貴千金一同送來了四平參選秀女。
明堂不堪與本宮生離,更不能忍受本宮成為別人的女人,在本宮離開勻沂不久,便投了湖自盡。
心愛之人既死,本宮又豈能獨活。
無奈到了四平之后,好一段時日下來都無法脫身獨處,直到評選前日,本宮才尋得一個機會溜出儲秀宮,投湖以殉明堂的一世深情。
不曾想,卻被恰巧撞見那一幕的皇后娘娘差了人救起,還為本宮請來太醫診脈救治。
太醫先同娘娘恭祝,說本宮福大,性命無憂,待娘娘面露慈色,心情大好了,卻話鋒一轉,說甚么‘只是,若不好生調養將息,腹中的骨肉,怕就難以保全了…’
聽得太醫所言,莫說皇后娘娘,本宮何嘗不是如雷轟頂,但本宮怕的,并非欺君殺頭,唯恐腹中的孩子無辜喪命爾。
本宮不愿將明堂的的骨肉就此被扼殺,便懇求皇后娘娘,暫保本宮一命,待孩子出世,必不再厚顏茍活,只求她能讓本宮順利生下那個孩子…
皇后娘娘到底心善慈悲,不忍看到一尸兩命,便同太醫吩咐,讓他將‘皇后娘娘喜得龍種’的消息遍傳深宮,并安排打點了遴選秀女前驗身相關的一切事宜,買通穩婆只是其中一樣;之后,待皇上果真欽點本宮以及其余數十名千金為秀女之后,便將本宮偷偷安置在了這處廂房養胎。
多虧了皇上后宮佳麗無數,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區區一介秀女,即便消失被害,也不會驚起半點波瀾…
再加上本宮有皇后娘娘相助,要順利產子,也并非難事…
但…”
袁夢說到此處,語有凝噎,“懷胎十月,孩子出世以后,本宮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將他拋下不管…
凜兒…你莫怨怪為娘,這些事,本宮本來不愿讓你知曉,惹你傷心的,可如今…”
宋凜苦澀一笑,“如今皇上被害,四平將傾,大皇兄性命攸關,更…太皇太后欲以吾為帝,大皇兄恐要痛下殺手…”
停頓幾息,宋凜面色恢復如初,不再揪著前事不放,卻讓袁夢放心,即便宋澄真要害他,他也絕不傷他一根毫毛。
待退了程振叛軍,他便離開四平,絕不同宋澄爭搶皇位。
這些舊事,他雖未知全貌,袁夢未免露出破綻,也鮮少同宋澄相處親近,但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叮嚀提醒,必要全心全意輔佐宋澄,哪怕舍命也要護其周全…
此外,最讓宋凜無可忽視的,便是她二人的容貌,竟比他還多幾分神似。
旁人不常見到袁夢,或難察覺,但他幾乎日日守于宋澄身側,豈能不知。
聽得宋凜明表胸意,袁夢更加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兄弟二人,皆為她的腹中骨血,可她卻因心無宋禎便對宋凜疏遠冷漠,哪怕日日相見,也比不得宋澄不痛不癢地喚自己一聲“姨母”,哪怕,他欲將自己生母的性命交由叛賊程振任意撕扯踐踏,她也無怨無悔,仍舊愛得深沉…
袁夢悲愧交集,哭得撕心裂肺,拿了干凈的布帕回來欲為宋凜擦拭周身雨水的云娘,呆呆地立在門口,亦是老淚縱橫。
高南心中絞痛,哪里想到自家主子竟比他慣常所見還要活得苦楚辛酸,比起宋凜,他那點斷根之恥,又算得了什么?!
而蕭立,雖然已從徐煌口中聽過大概,但再親眼目睹宋凜母子的互相坦白,仍不免淚眼婆娑,倍覺憤慨。
袁夢自然是舐犢情深,但宋凜何錯之有,同樣生而為人,卻偏要摻雜私念,強行分出個高低貴賤,她要宋凜大度寬容,恕她偏私之過,體諒她的愛子心切,可她又何嘗為宋凜考慮過一絲半分?
但蕭立畢竟沒有資格插手干預旁人的家事,袁夢再不對,那也是宋凜的生身母親,他既胸懷寬廣,不爭得失,他自當全力輔佐,同進同退,不渝至死。
“哈哈哈…”
就在眾人皆心有哀戚,肺腑感傷之時,房內忽地爆發一陣大笑,引得大家不悅凝視。
“抱歉抱歉,頎長一時情不自禁…”
“禁”字說完,趙拓再又捧腹出聲,似乎方才的幕幕景象,在他眼中不過一場出乖露丑、惺惺作態的鬧劇,簡直不忍直視。
“非乃頎長目無師長,無情冷酷,不曉得何為舐犢之愛,但是師父,”待笑夠了,趙拓方才擺正身姿,一本正經地說道:“頎長知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大皇子…哦不,或許該稱為葛氏公子,他既非我四平的皇室血脈,又何來皇權的繼位資格?!
您若將原本屬于自己的帝位拱手讓給一個外姓之人,和現在城外舉兵叛國的亂臣賊子,又有何區別?!
您或許是賢明高潔了,可您的皇兄呢?他又成了甚么?他可要一輩子、甚至世世代代背負鵲巢鳩居、厚顏卑鄙的罵名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種種,您可有想過,大皇子他作何想法?
難道他會甘愿受您施舍可憐?”
趙拓似有所憶,一番話說得痛徹心扉,醍醐灌頂點醒眾人。
蕭立宋凜乃至袁夢,都不得不承認,他們誰都不曾有過相關思量,一味地自行其是,為著某些人事,甚至不惜傾盡所有,然后便陷入無邊的自我沉醉,難以自拔…
除此以外,蕭立更多的是感到迷茫混沌,就他在徐煌那處的所聞所見來看,趙拓純粹是一個道貌岸然、詭計多端的窮兇極惡之徒,借刀殺人害死邱良不說,未免遭到報復,還暗中派人監視徐煌的一舉一動,以期尋出合適的機會,將徐煌也送上黃泉。
如此小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會接近宋凜,必然另有所圖,此后必要多加防備才是。
可當他被趙拓救出,帶至這間廂房,再聽他方才所陳明哲之見,他又不免心生動搖,委實難再辨清趙拓究竟哪面是假,哪面是真。
感受到蕭立凝視的目光,趙拓微微側臉同他微笑,一如他們蕭山鎮德仁醫館門前初見時那般模樣。
蕭立看得恍惚,神情愈漸木然,往事種種浮現心頭,覆轍之鑒在前,讓他不得不覺得,或許在摸清此人的底細,以及接近他們的真實目的之前,都暫時不能再妄加揣測判斷。
當二人四目相對,氣氛凝滯之際,宋凜已經斂去方才被趙拓詰問不自覺顯露出來的錯愕恍然之色,握拳抵唇一聲清咳,后如常沉靜漠然道:“汝所言,不無道理,可以為鑒。然此事乃吾輩之私,汝何以知,又欲何為?!”
“哈哈,師父,相較徒兒如此行止的背后之意,您不應該在意娘娘避重就輕、還掩而未出的毒謀皇上的真相多一些嗎?”
話音落,滿室寂,靜而無聲,只聞倒吸涼氣、握拳骨響以及齒間滑露的顫顫低吟之聲。
袁夢臉色煞白,整個人癱進圈椅,似乎支撐自己的最后一口氣業已耗盡用光。
宋凜眼神犀利,凜若寒霜,手背上青筋突動,緊握空桑,似乎只要趙拓再敢胡言亂語一句,他便會讓他此生此世都再開不了口說話。
蕭立聞言瞠目,待看袁夢宋凜反應,忽地了然明白過來,單就宋凜這副如臨大敵蓄勢待發的模樣,他先前所料——皇帝遭人投毒背后另有陰謀隱情,而袁夢所知必然匪淺一事,便得到了證實。
好一陣沉默,趙拓面上始終掛著淺笑,不急不躁,更不催促,仿若一個置身局外的旁觀之人,只是為了看一出好戲,才將眾人匯集于此一般。
高南絞著雙手不可思議地將自己的主子望著,他不明白,為何宋凜的空桑劍明明已經出鞘,卻還不動手將那個含血噴人詆侮自家生母的狂徒解決,難道他會信,是自己的母親毒害的皇上嗎?!
“爺!您倒是說句話啊!”
高南聲音顫顫,語帶哭腔,整個人撲跪到宋凜跟前,拽著他的裾邊苦苦哀求。
“爺!娘娘…娘娘怎么可能是下毒謀害皇上的兇手!您豈能將無關緊要的外人惡意中傷之言信以為真吶!”
見宋凜雖有動容,卻再無別的反應,高南終于忍耐不住哭出聲來,“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今日的所聞所見,短短一瞬,他所敬重的所有人事,全都變了模樣,那般陌生恐懼,那般冷酷無情。
“咱家一定是在做夢,想來是思念主子思念得都糊涂了,主子還在回京的路上呢,還在回京…”高南終于不堪打擊,跌跌撞撞地起身往門外走去,他跟在宋凜身邊十數年,自家主子是個甚么脾性,受過多少折磨委屈,再無人能清楚過他,即便宋凜同袁夢,慣常都是一副冷漠疏離,讓人難以接近的模樣,但他知道,其實他們比誰都宅心仁厚,重情重義。
可就是這樣一對母子…
宋凜蕭立都心有不忍,望著高南漸行漸遠的身影不是滋味,但他們追出去又能如何?事實不會因此而改變。
自看到袁夢無力癱坐,宋凜便也明白過來,趙拓所說,當為事實,即便他仍舊保留著最后一絲倔強,只要趙拓再多說一句,他便會認為他是在挑撥離間,惡意中傷,會毫不遲疑動手結果他的性命。
可趙拓,甚么都沒再開口…
而他的母嬪,也未做否認…
“那日,二皇子突然來到本宮面前…”終于,袁夢緩緩撐起身子,萬念俱灰地笑望著高南離去的方向,眼神已經空洞,似在回憶,又似別無他想,翕動的嘴唇聲音細弱,幾乎低不可聞。
云娘神情哀婉,卻不再流淚,堅定不移地上前摟住自家主子的肩膀,趙拓卻以十指輕緩不斷的敲擊著自己的膝頭,凝視著廂房正中鋪就的那張西番蓮氈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