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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死生契闊

  諸葛從容和恕兒一行人由楚趙兩國宮中精挑細選的幾十名侍衛護送,順利穿過荒漠,東入晉陽關,途經陳境蕪城,終至趙都平梁。

  平梁城內,萬家歡慶,寧和宮里,張燈結彩。

  在趙王和趙國公主的盛情邀請下,恕兒決定暫時在寧和宮安頓下來,等過了嚴冬,再回楚國。

  恕兒看不見那些熱鬧,卻能聽見周圍人們歡聲笑語中的忙忙碌碌。

  唯有一個人,雖然從漠北王庭到平梁趙宮都陪伴在她身邊,卻一直不發一言,安靜得如影隨形。她知道,那是患了啞疾的駱醫師,是愆兒請來給她治眼睛的。

  熬過那些動蕩,終于回到熟悉的地方,她決定和這位駱醫師好好談一談。

  駱醫師每日都會例行為她診脈,看她喝下一碗湯藥才會沉默著離開。今日,她沒有爽快地喝藥,只是抿了一口,閉著眼睛道:“駱醫師,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諸葛從容安靜地站在恕兒面前。

  恕兒道:“你不必害怕楚王,就算我的眼睛治不好,我也不會讓他懲處你。你還年輕,當把思慮放長遠,不應該將時間耗在我的不治之癥上。你想離開的話,隨時都可以,我會給你一筆不菲的診金。”

  諸葛從容將恕兒鬢邊的碎發斂起,別到她耳后。

  恕兒輕咳,向后挪坐了幾分,語氣平淡:“其實,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不是因為你年紀小,也不是因為你我身份地位相差懸殊。”

  諸葛從容的一聲輕嘆盡入了恕兒的耳。

  恕兒道:“我在年少時,遇到過一個耀眼的人。大概是因為我用盡所有的目光看向他,目光用盡,我便看不見了。所以我這眼疾,應是個不治之癥。”

  諸葛從容聽小恩復述過這些話,當時就知道話中人指的是宋王劉璟。

  他想,恕兒身居高位,說話向來點到為止,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沒有給仰慕她的“駱醫師”留任何情面,于是端起藥碗,遞到她手中,想要早些結束這場尷尬。

  不料恕兒抿了一口湯藥,便又將藥碗放回原處。

  她繼續說著:“你知道嗎,人死了,你便會忘了他的不好,只記得他的好。更何況,他生前沒有半分不好。我心里的死人,活著的人,是怎么都比不上的。駱醫師,你是個年輕有為的好孩子,我不能誤你。”

  諸葛從容本想等恕兒喝完藥就移步離開,此時卻聽得有些動搖。死人?難道恕兒說的不是劉璟,而是林瓔嗎?

  恕兒聽駱醫師還立在原地,只好把話再說得明白些:“你聽說過齊王劉瑢嗎?你應該知道,他就是我那位英年早逝的夫君。他死后,外面有很多關于我和其他人的傳言,或許是這些傳言讓你覺得,我還是需要個男人在身邊的,對嗎?

  但那些傳言都只是我為了自保才故意放任不管的。在我心里,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位夫君。

  我說他沒有半分不好,那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你也無法反駁吧?不論才學、武功、出身、樣貌,他都是最好的。

  可那是對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對我而言。

  他為大義舍我而去,為大義對我食言,能管天下事卻唯獨不管我,便是辜負。

  不過,我信任的人,皆是如此。司空見慣,我不怪他。

  也只有他,我從未怨怪過。

  駱醫師,你斷了這份心思吧。別跟一個死去多年的人較勁,也別再試圖喚醒一顆死去多年的心。”

  諸葛從容低頭看著她,目光里盛著無盡溫柔。

  他再次將藥碗遞到恕兒手中,看她倔強又決絕地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他想即刻與她相認、向她認錯,但不能是在此時,否則定然有損藥效。

  這劑藥,是他走遍列國,籌備了兩年之久才備好的,不能前功盡棄。如今萬事俱備,只欠藥引。

  深冬的平梁城,夜空如墨,萬籟俱寂。

  靜夜里,忽然鑼鼓喧天。

  楚周、宋趙兩國盟軍凱旋歸來,平梁宮里又是一場盛宴。

  不等來日朝會,趙王在這場大宴上便已命人論功行賞。趙宋之軍中,不分昔日的趙國、宋國、陳國、蜀國將士,凡立戰功者,皆加官進爵。

  就連楚周盟軍的將領,趙王都有封賞。

  聽罷百余功臣的名字,恕兒不免疑惑,便問坐在身側的莫妄談:“趙王派去的周文先生,名叫‘趙遲’的,沒有立功嗎?青羽和翼楓能迅速攻下王庭,還要多虧這位‘趙先生’提前摸清了那里的布防。還有凌飛能攔住南面的救兵,也是趙先生的功勞。或是,他不愿接受封賞嗎?”

  莫妄談自然知道恕兒口中的“趙先生”就是宋王劉璟,只是恕兒并不確定莫妄談是否知道。

  莫妄談扶著恕兒離席,兩人走到殿外的安靜之處,他才回答道:“宋王沒能回來。”

  恕兒心下一凜:“什么?”

  莫妄談說得更加直白:“宋王戰死,所以沒能回來。”

  恕兒茫然地睜開眼睛,聲音微顫:“難道楚趙盟軍中…有人認出了他?”

  “是戎族人殺的。天芒山腳下的最后一場惡戰,若非凌將軍拼死保他性命,沒人認得出他是宋王。”

  “凌飛呢?我要問他…”

  “適才凌將軍被封為趙宋忠勇公,是…死后追封。”

  恕兒默然不語,良久之后,才低喃了一句:“宋王最后…說過什么嗎?”

  莫妄談的聲音異常冷清:“沒有。”

  恕兒腳下不穩,退了一步,陷入積雪,扶靠在冰冷的宮墻上。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眼前依舊漆黑。

  好像聽到熟悉的腳步夾雜在竹杖觸地的聲音里向這邊走來,但她記不清,那晚究竟是誰扶著恍惚的她回到了寢殿。

  寢殿里放著好幾個暖爐,恕兒仍覺體寒,便叫顏清取來幾壺酒。

  她屏退左右,一個人喝下很多酒。烈酒入喉,卻淡然無味。

  恕兒以為,臨行前劉璟沒有與她道別,是因為這只是他胸有成竹的又一場大戰。等到狼城傾覆,戎人西去,劉璟便會用另一個身份回來。

  不曾想,去年雪夜長河畔,便是兩人此生最后一次好好說話。

  她記得,那時他替她擋著漠北的寒風,聲音溫和而堅定:“沒有了宋王的頭銜,我只屬于你一人。從今往后,你盡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和自責都發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贖罪補過!”

  哥哥,你又騙我。這么多年,我恨你、怨你、不理睬你,是因為我知道你還活著!其實我一直都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也想聽你講講流年里的往事,可是…不是不愿,是我們不能。

  如今卻是,再也不能。

  一夜宿醉,恕兒做了很多個斷斷續續的夢。翌日醒得朦朧,諸葛從容已端了藥進來。

  恕兒問道:“是醒酒的藥,還是治眼睛的?”

  諸葛從容用竹杖敲了兩下地面,意為:“醒酒。”

  恕兒一飲而盡,疏遠道:“多謝。”

  諸葛從容仔細看了看恕兒的眼睛,發現并沒有紅腫,便出去找到顏清和顏秀,在紙上寫給她們:“殿下昨晚沒哭?”

  顏清道:“沒哭,只是喝了好多酒,喝醉便睡下了。”

  諸葛從容又寫道:“宋王戰死,她為何一滴淚不流?”

  顏秀憤憤不平:“先王入殮時,我們殿下都忍著沒哭,宋王本就該死,為何要她哭?”

  諸葛從容的筆頓了一頓,寫道:“藥已用上,大哭一場,眼疾可愈。”

  顏清和顏秀面面相覷,才明白過來駱醫師詢問此事的用意。

  顏清解釋道:“駱醫師定然不知,自先王去世,我們殿下再未流過一滴淚,就像被下咒一樣,變成了一塊冷心冷血的石頭。”

  諸葛從容寫道:“傷心忍淚,有損心肺,此咒必須解。”

  顏秀道:“我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先王強人所難,也是有因由的。”

  諸葛從容著急寫下:“不論何等因由,必須解!她與宋王感情篤厚,若是宋王的死訊都不能令她流淚,恐怕一輩子都治不好眼睛。”

  顏清道:“可是我怎么覺得,殿下從來不愿意搭理宋王。宋王死了,是不是對她無關痛癢?或許我們應當再與她說說齊王和先王?”

  諸葛從容寫道:“他人之死,皆是陳年舊事,不會再使她落淚。你們這幾日還是要與她多說宋王,務必流淚。淚水催出盲毒,殿下才可重見光明。”

  顏秀靈機一動:“我有辦法!你們跟我來。”于是匆匆帶路回到住處。

  顏清看了一眼駱醫師,暗自在心中感慨:“駱醫師,其實先王對我們殿下是千千萬萬的不放心。他臨走前吩咐過我們,說如果他真有個三長兩短,大殮時,不要給他穿素服,他要著紅衣,要和我們殿下登基時的正紅龍袍一個顏色。

  他說,楚國新君登基后須著九日紅衣,不論紅白喪喜。如此一來,在大殮之時,他便可以與殿下一起著紅衣。

  但他始終沒有對殿下說出心意,只讓殿下答應他不流淚。

  因為楚國有句老話——孟婆湯,新婚淚,新婚不落淚,來世仍相會。

  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殿下不僅在他大殮時沒有落淚,往后也再沒有。”

  回到住處,顏秀從舊包裹里翻出一只大竹筒,對顏清道:“你知道我在里面藏著什么寶貝嗎?”

  顏清笑道:“你能藏什么?一筒碎金子?”

  顏秀將竹筒扔給顏清,道:“咱又不是沒過過富裕日子,哪用得著隨身帶這么點金子?”

  顏清掂量著竹筒,又猜道:“這么輕,的確不是金子。難道是銀票?可是你這包裹從楚國帶到漠北,又帶到趙國,若是銀票,用起來還不如金子方便!”

  顏秀一笑:“你打開瞧瞧。”又對諸葛從容說:“說不準,這便是駱醫師的藥引呢!肯定可以解了那塊石頭的咒!”

  顏清打開竹筒,從里面拿出一疊書信,見落款皆是“璟”字。她驚奇道:“這是宋王前些年給咱們殿下寫的書信!殿下一封都沒看,命咱們燒掉,你怎么還留著呢?”

  顏秀撓了撓頭,慚愧地坦白:“我當時不是琢磨著,宋王的字能賣錢么…我留給孫子輩,讓他們拿去賣掉不好嗎?干嘛燒了?而且,他這些情詩寫得確實感人肺腑,留給后人看看,不也挺好?”

  顏清好心將宋王的“遺作”遞給諸葛從容,說:“駱醫師你看,殿下若是讀到這些,會流淚吧?”

  諸葛從容頭皮發麻地讀了劉璟寫給恕兒的書信,無奈地點了點頭,心中促狹:“劉璟啊劉璟,你不愿告訴恕兒你帶戎族人去了杜撰中的‘西境’,說與其令她牽掛,不如干脆讓她以為你戰死沙場。當時我還覺得大可不必,現下看來,如此說法,我很滿意。”

  當晚,顏清和顏秀陪恕兒喝酒,邊喝邊給她讀著當年她沒有看的書信——

  恕兒,

  明月年年照凡世,紅塵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識,疑似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愛恨無解已別離。

  宋陳蜀楚齊衛趙,問君何處治相思?

  萬念,

  恕兒,

  天涯無遠近,贈行以歌琴。

  一別成兩寬,相知不相親。

  萬念,

  恕兒,

  巾幗英姿亦颯爽,染血白馬獨飛馳。

  心有一挽狂瀾策,芳魂幾葬人不知。

  萬念,

  恕兒,

  榻暖人倦且不夢,日夜勤勉忠孝恒。

  誰語宋囚孤寡淚,皆言君王權謀癡。

  千秋功名不辭苦,風雨朝堂越險途。

  以身圖治寧天下,任爾何地欲安家。

  萬念,

  恕兒,

  南郊春桃溫柔色,不等夏荷擾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見冬梅俏傲紅。

  經年流轉十數載,笑言死生覓重逢。

  莫問癡人體膚痛,情之一字有獨鐘。

  萬念,

  恕兒,

  舊友新朋如相問,善惡怎斷是非人?

  如吾所為無遺恨,不念對錯念長恩。

  大道難得諸事順,喜怒悲歡載浮沉。

  此生豈用情仇困,與君把酒開心門。

  萬念,

  恕兒,

  有朝一日得相見,為爾暖手調七弦。

  今世若逢吾老矣,秋風溫酒敘當年。

  萬念,

  恕兒,

  展信望安,遙寄相思。康否樂否,望卿告之。

  楚水相隔,猶如隔世。本應不擾,孰能忘之。

  南竹筆桿,重似鐵杵。紙薄如情,墨色如墓。

  所謂宋王,不過皮囊。身世叵測,難以啟齒。

  魂兮血兮,何所出兮?九州列國,何為故里?

  愿贈一城,邀卿一敘。拱手讓國,邀卿余生。

  萬念,

  恕兒,

  落淚如灑泣梟酒,寒風不揭往事惆。

  夢醒驚覺身是客,何以欲語卻還休。

  而今忽聞我非我,可笑借盡謀中謀。

  憑闌悔悟當時錯,枉作一世孤寡囚。

  萬念,

  恕兒扶額,酒杯墜落,泣不成聲。

  她想知道,那個在旭日暖陽下聽她說出“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人,那個在白玉宮里的紅梅下一遍遍喚她“東方恕”的人,那個曾經受宋國萬民愛戴的勤政之君…他的肉身尸骨,是否在晉陽關外的天芒山下,有積雪為衾,還是早已盡歸狼群…

  但是,烈火燎原,往事如煙。這世上,有些事,她永不可能知道。

  從傍晚到深夜,天旋地轉的傷痛不免令人淚水決堤。

  顏清擔憂恕兒喝進去的酒是不是都從眼睛里流出來了,于是匆忙去請駱醫師。

  諸葛從容攜琴而來,為恕兒彈了幾曲清心安神的調子。

  他只想讓她落淚,解她眼里的盲毒,不想真的傷她的心。

  他不忍見恕兒紅腫著雙眼,像受傷的小狐似的蜷坐在睡塌一隅,于是棄了琴,坐到恕兒身旁,將她攬入懷中,輕緩地撫著她的背。

  恕兒并未如以往般避開,倒是顏秀看不下去,橫眉怒目地上前制止:“駱醫師,你僭越了吧?”

  顏清見恕兒仍將臉埋在駱醫師懷里抽泣著,于是拉開顏秀,勸說道:“你別管,讓咱們殿下放縱一會兒也好。”

  顏秀不悅,指向駱醫師:“他是給咱們殿下治眼睛呢?還是對咱們殿下另有企圖啊?”

  諸葛從容不慌不忙地回頭看了一眼顏清和顏秀,又自然而然地捧起恕兒的臉,將薄唇覆在她閉著的眼睛上,觸到濕潤的睫毛。

  恕兒推開他的一瞬,驀地睜開了眼睛。

  燭光令她暈眩又迷蒙。

  來不及看清楚熟悉的面孔,久別的唇已再次相碰。

  這一次,他吻得太深,她沒有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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