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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周文先生(下)

  酒香漫過金紗帷帳,五位“趙國名士”逐一撫琴而奏。前四位奏的皆是格邇巴沒有聽過的曲子,而第五位名士卻奏了一首連王庭樂師格邇巴都從未找到完整樂譜的戎族古曲——《吉布長河》。

  戎族古曲將七弦琴的細膩音色鍍上了馬尾琴的空靈之氣。

  琴者十指極穩,毫無錯漏自是不在話下,更可貴的是他能將每根琴弦的余音控制得舒緩不歇,似能將這琴音送至天芒山頂的白云之端。

  這樣高超的琴藝,令格邇巴自愧不如。他不禁起了私心,想在其他四人中挑選,以免帶這樣的一位琴藝高手回去,奪了他自己的風頭。

  五曲盡罷,趙王慢條斯理地說:“這些年,趙國富庶,遍攬九州名士。孤為使者挑選而來的,皆是不負盛名的‘真名士’。這五位先生,不僅精研琴棋書畫、通曉九州詩書典籍,還會講些戎語。使者可愿見他們一面?”

  格邇巴道:“五位先生均是能得趙王贊許的真名士,格邇巴自然要見。”

  趙王揮手,五位男子便從金紗帷帳之后款款走了出來。

  果然便如趙王所言,五位男子皆品貌不俗,卻也各有千秋。

  第一人,腰懸佩劍,器宇軒昂,但是不似文士,倒像劍客。

  第二人,豐神俊朗,一身正氣,但是不似平民,倒像武官。

  格邇巴暗想:“看這二人的架勢,若不是在回程路上一言不合將我殺了,就是跑到狼城去刺殺汗王的!”

  第三人,眉目清秀,眼含秋波,但是面有病色,瘦骨嶙峋。

  格邇巴暗想:“這人倒不似武夫,但就這身子骨,就算走到了晉陽關,卻過得了荒漠嗎?我可不想帶回去一具發臭的尸體!”

  第四人,面相富貴,穿金戴銀,但是笑眼迷離,太顯紈绔。

  格邇巴暗想:“這人縱是趙國太子,也沒資格與我們的公主說半句話!趙王這是打了什么歪主意?不對,我又沒說我是為公主選周文先生來的,趙王怎會打公主的主意?幸虧我機敏,沒說!”

  格邇巴只得不情不愿地看向那位適才彈奏《吉布長河》的“趙國名士”。

  他驚奇地發現,這位“趙國名士”雖然姿態高挑俊逸,神情冰冷脫俗,但他以一枝鮮嫩欲滴的梅花束發,一身白衣纖塵不染,腰帶與梅花同色,慢慢揮著金折扇的左手小指微翹…再仔細看,這位名士竟如女子一般描眉畫眼,紅唇艷艷。

  格邇巴登時拋開了之前的所有顧慮,喜滋滋想著:“這樣的人,既打不了公主的主意,也滅不掉我的風頭!周文先生,非他莫屬!”

  春未至,一隊人馬揚著漠北最后一場大雪,沿吉布長河向狼城奔馳。

  雪未停,白衣客躍下白馬,用金折扇撣了撣肩頭雪,隨格邇巴走進戎族王庭的狼牙氈帳復命。

  汗王被這白衣客面上的冰冷神情與他眉眼間粉黛勾勒出的媚艷襲了個不知所措。赫蘭野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能將這般對比掛在臉上卻絲毫不覺沖突的人。

  他瞥了一眼格邇巴,格邇巴立刻道:“稟奏狼王大汗,這位,便是臣下從趙國帶回來的周文先生。”

  白衣客金扇半遮面,低眉行禮,不緊不慢道:“在下‘趙遲’。”

  赫蘭野用戎語對格邇巴說了幾句話,格邇巴翻譯道:“我們的狼王大汗說,趙先生能被挑剔的格邇巴選中,一定有過人的才華。趙先生能否將自己的才華展示一二?”

  白衣客輕拍背上的七弦琴,嘴角一彎,眼中卻沒有笑意。

  他用戎語道:“回稟尊敬的狼王大汗,臣下在九州周游列國時就聽說,楚國的女王,也就是汗王的王妃,生了歌姬一般的嗓子,會唱許多好聽的曲子。臣下剛好善奏七弦琴,愿為她奏曲。

  臣下敢說,楚國的女王會唱的曲子,臣下一定會奏。若是不會,臣下立刻啟程回趙國去,為大汗換個更有才學的人來狼城。”

  赫蘭野許久未得理由去見他這位“王妃”,此時正好從天而降一個由頭,便吩咐女奴道:“去請王妃!”

  恕兒扶著顏笑,踏雪而來。青羽和翼楓緊隨其后,卻被攔在了狼牙氈帳外。

  恕兒落座赫蘭野身側,并不說話。

  顏笑打量著那位手執金扇的白衣客,見他芝蘭玉樹,不落凡俗,卻實在想不出九州之內如今還有哪位公子名士能生得如此這般天人之姿,又見他那雙冰冷的黑白眸子轉瞬間似潤了幾許光彩,卻不知什么事能讓如此這般淡漠的人微微動容。

  顏笑不再看他,想是那人手里的黃金扇骨映了些色彩到他眼里。

  格邇巴首先打破了尷尬,對恕兒道:“楚王殿下,臣下奉大汗的命令,從趙國帶回了一位頗有才學的周文先生,是趙王親自舉薦的。這位先生剛剛對我們大汗夸下海口,說只要楚國的女王殿下會唱的曲子,他都會彈,彈不出,就立刻回趙國換個人來給我們大汗驅使。”

  恕兒閉著眼睛,佯裝慍怒地說:“哦,趙國來的先生好雅興,這算不算是打著汗王的旗號命令我唱曲?九州上下,還沒人敢命令我做事。請問這位膽大包天的先生,可有名號?”

  恕兒想,這人既是趙王派來的,多說是身負與戎族狼師周旋的計策,少說是來護她幫她的,最少也是替趙王帶話的,所以要在赫蘭野面前故意疏遠他,這人才好辦差,他們也好里應外合。

  白衣客語氣溫和:“在下姓趙,單名一個‘遲’,遲來的遲。”

  說罷,他緩緩解下七弦琴,席地而坐。他摩挲了幾下冰冷的手,說:“剛下馬,手尚寒,弦猶未暖,粗淺琴藝,還望諸位貴人海涵。”

  一字一句的聲音太過熟悉。

  一弦一柱的琴曲也太過熟悉。

  她記得,第一次聽這首曲子,正是在紅梅盛開的白玉宮里…她重傷之后蘇醒不久,哥哥背著她在落雪的宮殿里一路小跑…

  那是劉璟幾次三番彈給她的曲——

  春風柔綻洛城花,便有人間芬芳,笑語鈴鐺。檐下飛燕,池里鴛鴦,雙雙對對年年,旭日暖陽即還鄉。

  青衫羅步眉黛長,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涼。錦繡江山,拱手可讓,只為伊人顏色,從此染霞不染霜。

  “單名一個遲。”

  “遲來的遲。”

  恕兒只得將突如其來的震驚全部緊鎖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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