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明便從楚宮出發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連早市都尚且無人的臨江城。
天邊漸亮,城外的官道邊,已經有了幾分綠意春色。
恕兒一身素衣,發髻上只簪了朵白色的花,坐在并不華麗的車輦里,懷里抱著還在酣睡的女兒。
東方愆沉默地看著她們母女二人,不禁想起昨夜恕兒對他說的話:“你我的姓氏,并非‘東方’,而是大周王族的‘甯’姓。五百年前,大周雖亡,但周樂王并沒有立刻殉國而死。他帶著他的兒子來到楚越之地,將他的兒子托付給了楚越之地最為富足的諸葛世家。他的兒子隱姓埋名,長大成人之后便扎根在楚越一代,改姓‘東方’。
楚越之地的‘東方’一族,人丁從未興旺過,但也從未凋零。你我的祖輩,承諸葛世家的照顧,得以世代閑散,逍遙山水,雖書香滿門,在爹爹之前,卻從未有人加官進爵。
爹爹不得已登楚王位后,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世,他甚至還未來得及對我講。我們的身世,是你容哥哥告訴我的。
爹爹不說,可能是因為他覺得一統九州大業,根本時機未到。而你容哥哥告訴我時,大概是想肩負起他義父一統九州的心愿。
今日我將‘東方’氏的淵源告訴你,卻無關什么一統九州。我只是怕我這一走,再難回來,也再不會有人告訴你這件事。”
東方愆詫異了一瞬,卻只是笑了笑。“這樣久遠的事,能傳到你我這輩人的耳朵里,真是個奇跡。不過,是不是大周王族又有什么要緊?周樂王全身上下流淌著最純正的周王室的血統,結果還是敗走孤島。身世血緣這樣老氣橫秋的東西,爹爹從未放在眼里,林哥哥為政時也試圖打破,你也是拿身世血緣當掌中玩物,我就更不需要鍍這層金在自己身上。
于我而言,身世顯赫卻毫無才干,就是廢物。德才兼備卻無血統親緣,也自能成一番氣候。所以,咱們的祖上是帝王將相也好,是山野村夫也罷,跟咱們其實已經沒有關系了。”
他正想著昨夜的對話,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東方愆輕聲道:“姐,咱們到惠王陵了。”
恕兒將懷里的小恩抱給了一直坐在她身旁的顏笑,便隨東方愆一起走下馬車。
凌晨小雨淅瀝,墓碑冰冷潮濕。
恕兒從袖中掏出手帕,一筆一劃地擦拭著墓碑上鐫刻的“楚惠王林瓔”幾個大字。
她哽咽著,卻未流淚。良久后,她摘下發髻上的白色小花,俯身將花放在了墓碑前。
“小瓔,你若在,肯定會想出更好的應敵之策。可惜,我們誰都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今日走得匆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來看你。不要怪我,誰叫當時你也走得匆忙呢?”
說罷,恕兒轉身上車。
東方愆卻被恕兒推下了車輦。“姐,我再送你一程吧。”
恕兒搖了搖頭。“殿下該回去聽千秋殿的朝會了。”
“姐…”
“放心吧,我先替你去聽一聽羚格草原上的歌謠,再替你吹一吹天芒山里的風。”
“姐,既然楚國的將軍、兵士一個不帶,只帶這么些楚宮侍衛有什么用?我已經讓妄談兄和他手下的幾個高手一路護送你。”
“不必了。我為九州百姓遠嫁漠北,也為戎族人能安全到達晉陽關,一路之上,不論敵我,沒有誰會害我。楚國的將軍是保家衛國的,兵士也是護國安民的,跟著我去漠北并無用處。妄談現在是璇璣孤島的島主,他有諸葛世家遍布九州的生意要看管,你不能什么事都讓他親力親為。
楚宮侍衛送我到宜德城即可,連宋國都不必冒險踏足。
出了晉陽關,我帶的人越少,越顯得我沒有值得被圖謀的東西。顏姨姨和趙七叔與我和小恩同行,就足夠了。”
“那總要有人保護小恩吧?”
“自從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小恩一直都拉著我的手,在我身邊當我的眼睛。我和她寸步不離,如果連我都保護不了她,還有誰能呢?”
“姐…”
“等你得空時,替我去虞陵陪爹娘說說話。別送了,或許哪天我就回來了呢?你送的越遠,就顯得我好像會離開的越久!”
東方愆只得作罷,最后說道:“我一定會派人去漠北狼城接你們的!”
恕兒放下車簾,心中暗嘆:“愆兒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再不需要我這個姐姐阻礙他的坦途。大家都覺得我走得太過匆忙,但其實于我而言,茫茫九州大地,早已沒什么值得留戀。離開不過就是一抬腳的事。”
于是夾雜了戎族人的楚國人馬一路西行,不過數日,已越楚水。
這日晌午,劉瑢得閑,帶了薛繁一起暫時離開宜德城內的楚軍軍營。兩人走在家家閉門、戶戶不出的宋國舊都城里,想找些街頭小吃,卻無人叫賣。
薛繁摘了帷帽,又揭下蒙了口鼻的白布,深吸了幾口春雨過后的氣息,在太陽底下舒展著筋骨道:“不棄哥哥,咱們找不到宜德的特色小吃也沒什么,只要能讓我的鼻子和嘴歇一歇,別再聞也別再吃我爹配的那些預防瘟疫的草藥,我就快活得很!”
劉瑢搖頭一笑,又把帷帽戴到了薛繁的頭上,心想,那些草藥雖然難聞難吃,但效果奇佳,我們這些人天天用著,加上一直戴著帷帽與遮面的布料,果然沒染病。
城中空蕩,薛繁沒找到可看可吃可玩兒的東西,便又對劉瑢說起了說不完的話。
“我爹雖然脾氣古怪,配的藥也古怪,但他真的是我最佩服的人!長大以后,我一定要成為和我爹一樣的人!”
劉瑢停了腳步,靜靜看向薛繁。
薛繁并未察覺這句話帶給劉瑢的觸動,攙著他繼續前行。
“你一定想問我,在我眼里,我爹是什么樣的人,對吧?
我爹呀,他是個背負著惡名做好事的大好人、大善人!不過,大多時候,他做什么都不留名,他也對好壞善惡的評價毫不在乎。惡名都是因為別人嫉妒他,才硬塞給他的。
他是賣了很多毒藥,但他也賣解藥呀!他賣出去的毒,全都是可以解的毒。人們到藥王山買解藥,他從來沒有拒絕過。但是大家都只知道指責他賣毒藥,卻從來不感謝他賣解藥。而且他們不知道,很多毒藥根本不是出自藥王山的,卻也能在我們藥王山里買到解藥呢!
即便這樣跟外人解釋,他們也還是會說:‘那你們藥王山只賣解藥就好了呀!為什么還賣毒藥?賣毒藥就是作惡!’
可是,沒有毒藥,何來解藥?有些解藥雖可解毒,但沒有中毒就單獨拿出來用那‘解藥’,‘解藥’就變成了毒藥!還需另一種毒藥去解毒。所以,解藥和毒藥根本就不可能單獨存在。他們是相生相克,相依相抗的。
即使懂了這層緣由,他們又會說:‘那就毒藥解藥都別賣!干脆別賣藥!’
可是,不賣藥,哪來的錢供我們研究藥理?我們藥王山不賣藥,總有別人會賣。既然五花八門的毒藥早就存在于世,又不是我們藥王山開啟的先河,那就需要有人能弄明白這些毒藥。只有弄明白了,才能控制它們,而不被它們所控制。
就比如這次治瘟疫吧,我爹就是要先弄明白它,才能治好那些病人。”
薛繁正滔滔不絕地贊揚藥王山掌門薛久命,忽見前方浩浩蕩蕩地來了一群人馬。
隊伍約有百來號人。那些人雖著楚國服飾,看起來卻不像巡城的楚軍。幾輛裝潢華麗的馬車夾在隊伍里,看起來也不像是運送軍糧的糧車。
隊伍迎面而來,原本走在大路中間的兩人只得閃避到一旁。
薛繁疑惑:“這陣仗,不知是哪路達官貴人,竟然不怕死地來咱們這座內憂外患的城里玩兒命啦?
不對呀,宜德城外里三圈外三圈,里里外外好多圈,全都是戎族人!宜德被戎族人圍得鐵桶似的,才這陣仗,怎么進得來呀?而且他們衣著光鮮,根本沒有與戎族人打斗過的痕跡。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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