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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命懸一弦(上)

  翌日朝會過后,劉璟立刻更換便服,披了一身暗色舊裘,獨自策馬趕去城郊的茅廬,生怕昨日突兀相擾,那滅玄道長已攜小徒離開了玉都。

  幸而到得茅廬,見屋頂仍有裊裊青煙,屋頂一層白雪似由屋內溫暖所融化,正順著茅草滴答滴答地落在屋外的枯葉上。

  將絕塵拴于老樹,劉璟上前輕輕扣門,恭敬道:“晚輩劉璟,今日又來叨擾道長清修,還望道長為晚輩解惑。”

  言罷,屋內傳來兩聲琴音,似是在說“請進”二字。

  劉璟不敢擅自推門,又等了片刻。薛繁為他開了門,引他坐在了昨日為他擺好的蒲團上,又將火盆推到他身邊,道:“殿下請。”

  劉璟向滅玄道長行了一禮,便整衣盤坐在蒲團上。劉瑢如昨日一樣扮做老者靜坐于竹簾后,十指覆于七弦琴上,隔著竹簾端詳距他僅有七步之遙的兄長。

  不等琴聲響起,劉璟便道:“晚輩不請自來,有失禮數,萬謝道長允晚輩來此…”話音未落,琴聲已起。

  劉璟頓了頓,說:“萬謝道長,”又轉頭對站在一旁的薛繁道:“也多謝小先生。”

  薛繁會意,笑對劉璟道:“我正要去城里買些吃食,殿下有什么話,盡對我師父講就是。”

  薛繁正要推門離開,劉璟回頭對他說:“小先生可以騎寡人的白馬入城,一切方便。”

  薛繁搖頭道:“多謝殿下好意,我還是騎自己的小毛驢最好。”說罷便推門而去。

  二人對話時,琴聲未止,且音律平穩舒緩,劉璟也不知道他說的話,一直在專心彈琴的滅玄道長到底會聽進去多少。他想,其實越少越好。

  清冽的琴聲,聞之潤耳,猶如高山泉水潤喉,也如窖藏醇酒潤心。

  劉璟長長舒了口氣,鼓起勇氣道:“晚輩有許多話,無人可語。雖與道長交淺,但聽道長琴技卓然,曲音不凡,果真世外高人,便斗膽來擾道長,想把一肚子的俗事煩憂,在道長的琴聲里傾吐個痛快!”

  劉璟邊說邊看著老者撥弦的手指,此時話語稍停,抬頭去看老者,見他面無表情地閉目而奏,似是完全沉浸在琴曲里,像極了自己沉浸于琴曲時的狀態,登時又對這位滅玄道長生了幾分親近之感。

  劉瑢的琴音絲毫未頓。他聽說宋王愛琴,也知道只有投其所好,才能與之相交。

  琴聲里,劉璟低訴著——

  “晚輩心中…有愧、有怨,有許多的疑問,此生不可解,所以也有恨、有憾。

  在旁人眼里,晚輩或許是個稱職的宋王,但我…我實際上,根本不想當什么宋王!我與宋國到底是什么關系,如今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宋王之位,囚禁我二十余年。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時常想,我與天牢里不見天日的囚徒有什么區別?

  這二十余年,我做了許多違心的事,這些事,我一直記在心里,一直在悔過,一直在愧疚,一直在恨我自己。每一件事,都是這可憎的宋王之位硬生生地推給我去做的!

  曾經我不知道宋國與我有殺父弒母之仇,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被宋國利用,所以做了我不情愿做的事,我至少還可以把責任推卸給宋國國君的身份,讓自己心里好過些。直到我親眼看到…那個一直敬之愛之的‘奶奶’,居然殺了我的母親,而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她們至死都還咬定是宋懷王!

這件事,我不怕說與道長聽,因為縱使道長告訴旁人,恐怕也沒有人會信。畢竟這樣的宮闈秘事,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愛  將近三十年前的舊事,她們當年就用盡辦法保守秘密,早已查無可查。所以晚輩…只不過是個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罷了!”

  琴聲悠悠,與林中鳥鳴相和,宋王的話似乎對撫琴之人毫無影響。只有劉瑢自己知道撥弦時慢了幾音。

  “若要細數往事,我的第一份愧疚,便是給恕兒的。其實我所有的愧疚,幾乎都是給她的。除她以外,便是給那些命喪我手的人。

  上天總與我玩笑,讓我將今生今世最喜愛的人弄丟,又讓我們相逢不識,好不容易重逢,竟讓我親眼看到她遍體鱗傷!

  我以為我能治好她的傷,我以為我能給她最好的彌補和世上最好的愛護,但是她根本不需要了。我知道她曾心中有我。那么多年漂泊在外,她一直系著我送給她的珠子,她該有多希望我能找到她!可我呢?那些年,我根本都沒離開過玉都!

  相逢不識,相逢不識…都怪當時相逢不識!我竟讓我今生今世最喜愛的人吃了我與別人的喜酒!而她當時認出了我,含淚對我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我卻根本沒有會意!現在回想起來,她給了我那么多提示,我都沒有認出她,她肯定很生氣、很失望,于是大鬧了我的婚宴。

  換做旁人,我肯定不會輕饒。但偏偏是她!我竟然希望她鬧得越大越好!那天她為什么沒有干脆將我綁出白玉宮?如果那天隨她離開,我就不會做錯那么多事。

  為了宋王的責任,我沒有親自去找漂泊在外的她。為了宋王的責任,我也沒有隨她離開白玉宮。曾經我為自己的盡職盡責而驕傲,如今我卻為這份責任而羞恥。

  再后來,我在天牢里救了她的性命,但世人不知,她其實也在白玉宮里救過我的性命。明知再回不到從前,她還是救了我。救我,她便是違背了她母親的意愿,也違背了她夫君的意愿。可是她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救下的我,終究還是頂著宋王的責任一次又一次地傷她。

  絕世峰,我用了林瓔的計策,逼死了她的夫君和她的義父。蘆葦蕩,我又縱容侍衛殺了林瓔。林瓔與她從小相伴,不論有無男女之情…連我這個沒有給過她太多陪伴的人她都不愿我死,可想而知,他們一個一個都死了,她該多難過!她該有多想殺了我!

  可是她始終也沒有殺我。就連刀子都捅到我的胸膛里,她也沒有一刀捅進我的心口。或許在她內心深處,她還是不愿我死。就只是因為這一念希冀,我才能勉強撐到現在。

  蘆葦蕩相會,我帶著玉璽赴約,只是想把整個宋國都拱手讓了,只換她與我遠走高飛。可是林瓔在我的船上中了劍,她便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要怎么才能讓她原諒我?

  我說什么她都不想聽也不會信了。那么多書信,她都沒有回復。她唯一的答復,便是讓東方愆領兵來伐宋。

  是宋國害我如此,也是宋國害她如此。

  伐宋,合情合理。

  什么拱手相讓?不如滅了這勞什子的宋國!幫她,也幫我。”

  說到此,劉璟已經以淚洗面。

  “可是…軍中瘟疫肆虐,我那么恨宋國,本可以借著這場瘟疫滅了宋國,但我…我不能這樣做。宋王已經傷殺了太多無辜的人,我不想再做宋王,便也不想再做個萬惡不赦的人。

  生而為人,我恥于自己竟想到用瘟疫滅宋國,泄私欲、報私仇這樣殘忍的事!

  我恥于活在世間,恥于為人,恥于辜負我所愛之人的信任,恥于自己曾經的嫉妒之心和昨日的一念弒殺之欲。”

  琴聲依舊溫潤。

  劉璟終于理了理情緒,平靜道:“道長,說了這許多,其實晚輩之惑,簡而言之便是——我是否還配活這一條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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