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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世三生(下)

  劉泡在溫水之中,聽著父親溫和的聲音,感受著父親的慣握長劍之手拿著一只短小木梳,極為有耐心地為他篦著一頭長發,恍若夢境,可是又想到,就算是夢里,他也從未希冀過今生能夠得見親生父親一面。而他的親生父親,竟然是這樣的。

  終于,感動與欣慰沖散了卡在咽喉的哽咽,劉問道:“既然父親不喜歡做趙王,為何不離開趙宮?”

  趙王為孩子擇開不順的頭發,緩緩將木梳從頭皮滑到發尾,溫言道:“大概人活一世,總還是要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才能顯得這一世很長,顯得一切都還算真實。一輩子如果盡是順心如意、快樂無憂,回首往事,只會覺得轉瞬即逝,茫然不舍間,難免更加憂傷。

  不過,這也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罷了。

  于我而言,倒也沒有什么比做趙王更好的營生。除了做一國之君,你的父親還會釀酒、鑄劍,可是釀酒、鑄劍較之治理一國而言,還是略簡單了些。能者多勞,既然老趙王信我,既然趙國公主未嫁,既然趙國助我死遁于世,我便幫趙國一個忙,又有何妨?

  趙國弱小,可它畢竟也是九州列國之中的一國,也有它的一方百姓、一方水土。我若不留下來,縱觀趙國上下,也的確沒有人可以為其穩住社稷。

  而且,趙國百年中立,一直也沒有引起過什么人的注意。如若你平安康健,如若九州無戰事,我便避世而居。如若你不再逍遙快活,如若你受了委屈卻沒人幫你出氣,為父我就走出金紗帷帳,幫你出氣。”

  劉忽然轉頭看向趙王,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笑意。“父親,我和你的宋王‘兒’打架的話,你會幫誰?他若是讓我不快活,父親也會幫我出氣嗎?”

  手中的木梳仍舊緩慢輕柔地一下一下滑于劉的烏發,趙王的聲音沉靜溫和:“小,在我心中,你和兒從來都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趙王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說:“你是諸葛世家的闊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宮寧國殿龍椅上的齊王也罷,為父只想讓你一輩子逍遙快活,隨心所欲。但是對兒,我卻把一國之重,交給了當年尚且口齒不清的他。我自私地離開了傷心之地,離開了我所憎惡的風詭云譎,但是兒卻無故替我背負了宋國的一切。

  其實,我也是讓他替你背負了這一切,否則宋國無后,你又如何能夠隱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遙自在?

  如今你復立齊國,并將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訴了世人既然你的母親是齊國公主,你的父親是宋懷王,那么齊宋本是一家,你比兒更有資格去做這‘一家之主’。

  而為父心中,也是這樣想的。

  我自知對兒有所不公,便沒有助你對抗宋國。事實上,你做的很好,有你的義父助你足矣,也不需要我相助于你。而我眼見齊衛奪去宋國半壁江山,卻也沒有去助兒,因為平心而論,你若真的能奪下宋王之位,為父也是樂見其成的。到時,齊、衛、宋三國一統,我再將趙國交給你,九州七國,四國都歸我兒所有,這樣的霸業,五百年來,根本無人能夠企及。”

  劉疑惑道:“父親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親的孩子?既然父親已經讓哥哥做了宋王,卻為何要讓我去成就什么霸業?”

  趙王話中有話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這樣說,趙國的男丁,也盡是你的兄弟了,為何卻不讓他們去成就霸業?況且,你身上兼有本來水火不相容的齊宋兩國血統,又被衛王撫養長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讓九州列國,一笑泯恩仇。”

  劉嘆道:“義父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他也說,我的存在本身,就能讓九州列國冰釋前嫌。”

  趙王道:“看來,衛王對你,的確視如己出。”

  劉忽然轉過頭,對趙王道:“義父將我一人養大,父親卻用二十多年的時間,穩趙國社稷,替趙國百姓謀福,趙國的孩子,都是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的。所以我雖然沒能在父親身邊長大,但我絲毫都不怨怪父親。

  適才我問父親,我與哥哥,你更疼愛誰,其實就如父親心中疑惑卻不愿開口問我在我心中,父親與義父,我更敬重誰、更感激誰、更在乎誰、更信任誰…

  義父對我,的確視如己出。我敬重他、感激他、在乎他、信任他…他的心愿,我都會竭盡全力為他完成。就算有朝一日,我發現我們之間有了猜忌、背叛、沖突、嫌隙,我也會竭盡全力地去化解。

  但是父親,當我適才揭下你臉上的假傷疤,看到你我十分相似的容貌,聽你講了你對我母親的思念、愧疚、等待和希冀…我忽然就覺得,敬重、感激、在乎、信任這些詞,相比于一個‘孤兒’此生竟然能夠得見親生父親一面的興奮,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如果沒有父親和母親,我便不會來到這個世上。我若不來人世,又如何知道什么才是敬重、感激、在乎和信任?

  而且我的親生父親,不是別人,是我一直就已經敬重、感激,甚至好奇的趙王殿下!”

  趙王欣慰一笑,轉身去為劉拿帕子和干凈衣服,亦趁此契機,擦去了沁出眼角的一滴淚。

  劉穿衣時,笑對趙王道:“我與哥哥之間,我已知道,父親是更偏袒我的。現在父親也知道了,你與我義父之間,我到底是更偏袒誰的。”

  趙王明知故問道:“哦?我與你義父之間,你更偏袒誰?你不說,我怎會知道?”

  劉反問道:“齊王借道衛國,領兵援趙,請問趙王,齊王此舉,對趙國可還仗義?”

  趙王見劉不答,也不再多問,只將那塊牛皮做的假傷疤重新貼到了左臉頰,邊貼邊道:“齊王此舉是否仗義,九州列國路人皆知。我倒是覺得,衛王能讓齊王領兵借道衛國援趙,他自己不援趙,卻兜這樣大一個圈子讓齊王來援趙,他對齊王的悉心栽培和用心良苦,可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小,你身在其中,又看出了幾分呢?

  我不是不愿開口問你,我只是知道,與你的義父相比,我這個親生父親,實在一點都不稱職。你偏要說些安慰我的話,我聽了自然高興,但又更加覺得受之有愧。因為在天下人與你一人之間,你的義父早就選擇了你,而我卻沒有。”

  劉拍了拍趙王的肩,舒朗一笑。“父親既然覺得我適才說的那番話只是安慰你的,那我便再說一句安慰父親的話你的選擇,無可挑剔。”又順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懷王寶劍,“懷王劍歸我所有,父親歸天下人所有。”

  趙王挑眉看著齊王,齊王笑道:“我也是天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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