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
自黃子澄到任,與郁新交接文書,每日就沉浸在這一份份資料堆里。
沒有這些東西以前,黃子澄雖然是請命過來接管這些事的,但是他的內心未嘗沒有一絲懷疑,覺得陛下是不是想多了,太祖設計的架空、政策怎會出現問題呢?
士紳作為國家支柱又怎么會淪為挖帝國墻角之人呢?這些都是在他腦海里,自認為是不會有錯的認識。
只是,既然陛下要做,他又沒有別的方法翻身,那他就不管這事是對是錯,都是他黃子澄第一個要做的事情。
郁新這段時間不是沒有成果,黃子澄接管的這些資料就很說明問題,最起碼他把廢除免稅田一事的先期準備已經完全做足了。
大明是到了舉人之后就會有免稅的這項權利,普通秀才在地方上中了舉人后,由地方官府向朝廷送上來新晉舉人材料,然后再由朝廷統一發放文碟,地方上在根據這個制定免稅的部分田畝。
但是這些就靠地方上被士紳們的腐蝕程度了,還有地方官的為政能力,能力強的壓著士紳打,自然什么問題都沒有,能力弱的需要依附士紳才能處理好政務,那既然這樣也就怪不得他們提出各種要求了。
往往是地主家里出了個舉人,免稅的額度能吃到嘴軟,而普通人家的舉人在這個立國初期的大明,就沒這么好運了,依然只能按朝廷規矩來。
郁新把這些潛規則的運行機制完全理清,派人明察暗訪,一一對照百姓的口供,把哪些流失嚴重的地區已經完全劃分出來,只待接任者繼續做下去。
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大明實施的是包稅制,中央只會根據往年的賦稅,給地方上劃出一個需要上繳的,大致財政額度。
有這些賦稅流失情況的地方,上繳的財政收入是不會變的,但是收稅的土地又有減少,那怎么辦呢?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平民收取更多的土地稅,來保證每年上交的額度不會變,所以說實話,沒在地方上呆過的官員,是很難理清其中的區別的。
黃子澄收到這些材料后,花了一定的時間整理,理清工作思路后,就開始一個地區一個地區的走訪。
首先就是問題最嚴重的江南地區也就是南直隸,大明首府所在。
南直隸在大明是包括了今天的安徽與江蘇,再加兩浙的部分地區,算得上大明朝的精華所在,解決了這里,基本上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一大半。
真實的大明初年,北方常年經歷戰亂,有著現在的生機,這還是立國之初,太祖皇帝就組織了大規模的移民,再加上開荒、太祖當初的大牽連案,地主所剩無幾,問題也就算不得嚴重。
今天已經是黃子澄走訪的第十天了,十天時間里粗略的看過直隸的部分地區,情況令他有些發寒。
百姓的困苦,對于從小不缺吃不缺穿的他來說是無法想象的。
不能說所有的問題都是因為這個,但是這個導致的問題卻是最嚴重的。
經歷過洪武的大明吏治說實話能算得上古代罕有的清明時節,但是也禁不住如此摧殘啊。
官員的淪陷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黃子澄發現了一個現象,有賦稅流失問題的地方,百姓生活是尤為困頓。
略加思考,他就發現了其中問題,也許剛開始的時候,離補足朝廷要求的賦稅,分攤在無數的百姓之中,負擔還不算大,日子也能過下去。
但是對于官員卻不是這樣的,有了這一次的甜頭,對他們來說就像是打開了新世界,之后各種能貪贓,又不違反朝廷禁令的方法也就一個個被開發了出來。
比如火耗,比如淋尖踢斛,反正是只有你沒聽過的,沒有他們不能用的。
只要開了頭,就沒有停下來的道理,至于上訪,官員們也有的是辦法,截訪這是古來有之。
黃子澄背著手,看向遠方大片郁郁蔥蔥的良田,接近秋天,農民又開始了一輪風收。
只是這其中能有多少到百姓的口中就是個未知數了,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他真正懂得了這句話,也怪不得太祖皇帝大肆牽連,來打擊大地主。
這些天的走訪,讓他看起來風塵仆仆,胡子雜亂無章,額前的碎發因為來不及打理隨風飄蕩,火紅的官服也變得黯淡無光。
他還要接著去到下一個地方,之后才是到與士紳們談判的時候。
“走吧。”黃子澄收回目光,隨口對著身邊人說道。
這是跟了他家一輩子的老仆,祖祖輩輩都在他家,往后的日子里估計還會跟著,一直到他家家道中落,經歷下一次輪回為止。
在中國這種情況不比西方少見,到了民國時期還有很多自古流傳下來的大家族,基本上在那一時期能數的上名的人,追溯上去,也是明朝的大家族,甚至能追溯到宋朝,祖上起碼有個進士出身。
不得不說世家的生命力的強盛,貫穿半個中國歷史。
“是,老爺。”
老仆隨后就去后面吩咐了幾聲,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隨之開始了下一段經歷。
南直隸很大,橫跨長江、淮河,這么大的地方,做轎子自然哪也去不了,黃子澄一行人基本上都是做轎子。
明初不光武官彪悍,能追著蒙古打,文官也是個個能騎馬,上手也能打幾仗的類型。
一行人有他在戶部的職官下屬,幾個家仆,再加朝廷配備六部尚書這個級別的衛隊。
他這個戶部尚書雖然權利上很虛,但是待遇卻絕對不差,一切都是照著六部堂官這個級別來的,也就是現代的級別不變,享受尚書待遇。
情況到這剛剛好,他也能領著戶部尚書的身份,到處跑,不像真正堂官那樣受限制,要一直待在南京城里。
下一站是在鎮江府,他們要到那邊驛站上歇息片刻,順便還能看看邸報,了解下,最近這段時間朝廷上發生的事情。
沿途的風景自不比說,江蘇地形好,境內大部分都是平原,一望無際的田野,自與他家鄉江西的風景不一樣。
不過,離家這么久,去的地方也不少,黃子澄還是覺得江西的風景算的上是最好的,最起碼人文氣息,是現在的南直隸沒法比的。
唐宋八大家,大部分都是江西人,留下的人文事跡不是別的地方能比的。
到了驛站,黃子澄找了個房間,簡單的梳洗下后,來到房間里,拿起下人送上來的邸報,給自己泡上了一壺茶,加上幾塊點心,打算好好的品味、休息休息。
給他尚書配置的房間很大,驛站的吏員知道來了個戶部尚書后,沒人敢怠慢,一律事項都是這兒最好的 下人送上來的點心也很可口,松軟香甜,泡的茶是西湖龍井,名貴的很,但是這完全不影響他把嘴里的茶水噴在了邸報上。
來不及擦拭,黃子澄收起翹著的二郎腿,漫不經心的轉態完全收斂。
當他看了一遍,不大相信,倆遍還是覺得虛幻,但是到了第三遍的時候,已經欺騙不了自己了。
皇帝真的遇刺了,腹部中了一刀。
他不知道為什么這種消息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邸報上,明發天下,安理說這種事情,中樞不應該要完全蓋住,以免有不好的影響嗎?
他不在南京城,情況他也不清楚。
黃子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陛下的樣子,手里的尚書腰牌也覺得不比以前香了。
不行…我要回京!
他左思右想,走訪什么時候都能做,但是這個時候如果他能在南京,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陛下對他的影響太大,出了什么問題,別的官員還有退路,但是他不行,一旦…那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
嘴角苦澀的勾起一絲笑容,黃子澄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在這個時間點離開了南京,什么消息都得不到,現在陛下的情況對他來說完全是一無所知,就連遇刺的消息他都是與別人一樣在邸報上才看到的。
陛下是死是活,對他,都是未知數!
“快來人啊,來人!”黃子澄喊到。
門外一直有人伺候著,等待他的呼喊,聽到聲音,馬上就走了進來。
意外于黃先生臉上的惶恐,兩名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覺得應該是出事了,桌上的邸報正隨風飄搖呢。
“準備行李,吩咐下去,馬上出發,我要在晚上之前趕回南京。”
“是,先生。”
兩人沒有多余的話,先生怎么說,他們怎么做就好,至于其中的難處,自然有別人來想辦不到他們來提醒。
未久,一陣喧嘩聲中,眾人手忙腳亂的開始收拾行李,幸好剛到這里沒多久,沒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整理,和驛站商量了下,換了幾批馬匹,眾人就已經在下面等候了。
黃子澄來不及多說什么,呼喊馬匹,“架”的一聲,在廝鳴中呼嘯而去,只留下驛站吏員滿臉的灰頭土臉和邸報上明顯的一串大字:“陛下遇刺,情況已好轉,內閣督促各地官府做好分內工作…”
此時的南京城正從全城戒嚴中緩慢恢復過來,這已經是陛下遇刺暈倒后的第五天了。
第三天時朱允炆在乾清宮中幽幽醒來,能用的藥,太醫都用過了,一直到今天情況才開始好轉,皇后緊張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趕緊通知內閣消息。
這些天來她無時無刻不在祈禱,太后宮里的佛堂悄無聲息的已經被她霸占,白天禮佛祈禱,晚上來朱允炆這伺候、陪伴。
當朱允炆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皇后那張蒼白的臉頰,輕輕的握了握她的手,朱允炆還說不出話,只能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安慰一下。
他很慶幸自己還能活著,暈倒的那一刻,他已經把這一切交給天意了。
總算…結局不算差,不管傷勢有多重也是活著了。
“陛下,要喝水嗎?臣妾去給你倒杯熱水。”皇后溫言細語的問道。
朱允炆點點頭,太醫囑咐他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免得牽動傷口,觀察了兩天,太醫下結論說,情況已經好轉,只要好好修養后續問題不大。
只是…從太醫欲言又止,最后拉著皇后去到一邊的神情,朱允炆覺得情況可能不容樂觀。
有一絲擔心,不過,也只能放在心里,眼下他最應該做的是什么都不要想,安安心心的養傷最要緊。
那天他暈倒后,那小太監已經被押入詔獄,創造了詔獄中,官職最小的記錄。
至于宗親也陪看管起來,都在各自府中不得隨意外出。
在沒有朱允炆命令的情況下,徐瑾處理的很好,內閣大臣來了后也不在另外多說什么,只是加了個全城戒嚴,一直到兩天前朱允炆醒過來后才撤銷。
就這幾天,內閣、錦衣衛、五城兵馬司已經把全城都翻了個遍,周王更是重點監視對象,只是沒有朱允炆的命令,內閣嚴令才沒有強行闖起去而已。
還得虧了,朱允炆設置了內閣,他不在的這些天里,全靠內閣自行運轉,六部九卿有了頭,才沒有自亂陣腳。
不然他們六加九,十五個人,還不得吵翻天,誰也不服誰,誰也做不了主,或者是誰都能做主,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辦事。
內閣四人也有爭執,只是因為有朱高熾這個宗親,有王鈍,有張紞這些老臣,經驗豐富,才把控住了局面。
一邊不急不緩的處理政事,鎮壓異動,一邊暗地里調查事情起因,內閣也著實廢了不少勁。
要知道籓王可不是全部都在京的,有兵有錢的籓王在封地上實力雄厚,一旦處置有所不妥,陛下醒來的時間又晚一點,那后果只能說不堪設想。
朱允炆在皇后的扶持下做起,口中的溫水緩緩入肚,一瞬間的溫暖,讓他傷口的隱隱作痛的感覺都好多了。
這些都是醒來后皇后告訴他的,五軍都督府的情況就更復雜了,不過好歹有魏國公在,穩住了局面,不過同樣也是因為他醒來的早。
不然這么多人,敢叫他醒來后發現新天地,就連皇帝都可以換給他看,待在孝陵里的朱棣也不是沒有機會,在都城就算是軟禁,也有這點好,近水樓臺先得月。
所以皇后這些天都是在恐懼中度過的,一旦是別的籓王繼位,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下場會怎么樣?
國賴長君,那些大臣的心思都能猜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