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朱高熾抬頭,正巧王志誠也在注視著他,兩人對視一眼,突然都笑了起來。
“看來,”朱高熾失笑,點出了答案,“張紞這個黑鍋是要背到底了。”
他笑的有些苦澀,張紞是把黑鍋背上了,可他解決問題的路也同樣是給他堵上了!
“閣老,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什么要讓他背這個鍋,”王志誠若有所思的問道,“陛下為什么不是百無禁忌的直接作出決定,而非要繞這么一大圈子?”
他是正統科舉出身,明朝科舉不同于宋,顯著特點是把那些明經科、明法科這些通通廢除,只留進士科,而進士科考的東西又變成了八股,先不論八股制度的好壞。
學八股的人都有個特別的能力,那就是會揣摩,考試的時候要盡量把自己文章的思想往圣人的想法上靠攏,并且還要契合主考官心中圣人的觀點,不會揣摩根本就當不成進士。
王志誠不等他回答,又接著道:“很有可能就是陛下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或者說不想當。”
不想當?當不起?
那為何不直接推翻這個決定?朱高熾有些不解,陷入了沉思!
“那么如此看來,陛下為何不換一種處罰方式呢?只能是不能這么做!”王志誠越說越流暢,隱隱感覺要說到問題的點上了,
朱高熾微微一怔,剩下的話不需要王志誠去推理了,他出身皇家,這點政治敏感度還是有的。
他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原來問題還出在自己身上了!
他的插手讓事情往一個更加詭譎的方向發展,難怪他怎么申請皇帝都不會見他,這要是見面了不是陷皇帝于不義嗎?
真要是見了他,就算一時間沒事,以后還能不能好好活著都是個未知數了,朱高熾摸了摸脖子,有些慶幸皇帝腦子靈活,及時的就打斷了他的下一步動作。
突然他又想到陛下這不同尋常的處理事情的速度,內心更加苦澀,這是皇帝在提醒他啊!
應該說看他最近動作越來越多,忍到極限了!
王志誠看了看朱高熾,沒說話,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也是朱高熾的身份敏感,如果換一個普通的朝廷官員,也不會有這么多事情。
“閣老,內閣其他人的行為也很可疑啊!如果說他們知道這個問題,卻沒有提醒您,那…”
王志誠搖搖頭,輕聲提醒道,剩下的話就不用他說了,內閣閣老也輪不到他來評論,這點分寸他還是能掌握的。
朱高熾面色沉重,內心也有一絲埋怨,都是同僚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就眼睜睜的看著他這些天在皇宮外上躥下跳。
估計看在眼里,內心都在笑話他不知死活吧!
這一刻,朱高熾意識到政治斗爭的殘酷性,之前共同面對敵人的同仇敵愾,已經隨著籓王這個敵人的退讓,消失不見了。
剩下的以后,同伴看著就是敵人了!
朱高熾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好像想通了什么,本來就不是朋友,何必要求他們那么多呢!
既然明白了問題出在哪兒,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如何不動聲色的向皇帝表明他的態度,不能讓皇帝繼續誤會下去了。
涉及到自身,那些百姓,朱高熾已經顧不上了,只能等事情平息下去,擇機再找皇帝進言了,祈禱他們能活的時間長一點吧!
內閣碰頭會結束后,消息就如同瘟疫一樣向朝廷內外擴散,當下的政治環境,隨意談論保密制度就是耍流氓,在大明沒有這個土壤。
大明人信奉的是事無不可與人言!
當郁新知道對那些沖擊他府邸的百姓的最終處罰下達時,他正在直隸府,負責免稅田進展情況的視察。
一日沒有撤銷他的職務,那他就要負責一日到底,雖然不管是內閣還是皇帝那,他被拿掉已經是確定了的事情!
對百姓的判罰他看在眼里,說實話,他和那些人所說的免罰一事,當時他就知道這話是騙人的,他也是文官,如何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但是情況緊急,不如此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現在判罰結果出來了,郁新實在有些難受,當初他說到流放時,那些百姓眼中流露的對家人的情感,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沒有一絲虛假。
但是隨著內閣這道命令的下達,那些人現在還想著能和家人團聚已經成了奢望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往后的歲月里能不能活著走出來都是不確定的。
郁新內心有些沉重,不是當事人也許還沒什么感覺。
那么多人名寫在紙上,也只是薄薄的一張紙,也許連一張紙都沒有,一支毛筆,輕輕的勾畫下,很有可能就是幾個家庭命運的終結!
這些都是發生在他身邊的,讓他無動于衷,他做不到,但是做不到又能如何呢!
郁新緊了緊披風,這是出來時他夫人讓他帶上,給他縫的,出來這么久,得虧了它,才免受多少風和雨。
他眺望了下遠方一望無際的莊稼禾苗,內心有些觸動,這一刻他想了很多,同時也更加堅定了想要改變百姓生存環境的想法。
只要陛下需要!只要陛下有片瓦落腳的地方給他,他不吝嗇生命,誓死于那些背后捅刀子,鼓動別人、不拿他人性命當回事的小人們“作對”!
郁新看了眼身邊陪同的地方官,呵呵一笑,內心補了一句,
“就算你們不認同!那又如何!”
另一邊,方孝孺這里,內閣下發的圣旨也到了他手里。
方孝孺楞楞的看著這道圣旨發呆,過來宣講圣旨的是內閣文秘司的人,自從多了這個部門后,很多跑腿、文書上的事情都移交給了他們來處理。
而他們也樂此不疲,現在內閣文秘司已經取代翰林院成了京官們心中最為顯要的地方了,又能接觸人脈,又能擴展視野,官品又不低,求職的人已經是絡繹不絕,人人都以能進這里為榮!
這也是方孝孺更加頹廢的原因之一,文秘司成立之初,在文官們心里的圣地一直是翰林院,新科士子都是以能進這里為榮,但是現在…
當圣旨到了他手里后,可能是幸福來的太快,方孝孺沒有欣喜,只是默默的回到書房,呆呆的看著這份圣旨和手邊的一份奏折。
那是他準備呈遞的辭呈,當知道皇帝否了他擔任主審官之后,有道念頭就一直在他心里揮之不去。
他家里也是士紳出身,良田千畝,店鋪數間,耕讀傳家,維持住生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既然官場走不通,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回到家里,專注于文學、著書,對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只是現在…
方孝孺嘆了口氣,命運無常啊!
現在他很糾結,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要走的,但是現在這道圣旨一下,他心里不禁動搖了。
回家去,這不是辜負了皇帝的信任嘛?也許陛下只是一時糊涂,誤入了歧途,現在已經有了醒悟的跡象。
明白還是需要他這幫道德之臣的輔佐,這,還為時不晚,方孝儒不禁老懷快慰,捻了把胡須,給自己沾了一口小酒,準備小酌一杯!
“老爺,外面有人來訪,說是您的老朋友,好像是姓何來著,您要見他嗎?”
一個下人模樣的人小心翼翼的推門問道,注意到桌上的酒,頭低的更低了。
他也不想這個時候進來,只是外面人催得緊,不理他的話,更是威脅道“他和老爺是有要事相商,誤了事情要他負全責。”于是他實在不敢怠慢!
方孝儒放下手上的酒杯,他現在心情好,沒那么容易和這些下人計較那么多的。
只是姓何?他有什么老朋友是姓何的嘛?
這時候,不經意間,方孝儒余光瞥見那道圣旨,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沉聲道:“那他進來吧,不用帶到大堂,直接帶著進到這里!”
“是。”
沒生氣,下人情緒也隨之放松了不少,答應了一聲就趕緊出去接人去了,他只想趕緊完成任務!
方孝孺嚴于律幾,同時也是嚴以待人,家里氛圍甚為壓抑,平常就是以老學究的態度教育他們,不管是下人該是府上的家人,忍受他的嘴炮的人都不在少數!
不是他愛家人,只是衛道士的世界他人不懂,不然歷史上他也不會連猶豫都沒有就放棄家人的生命,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當時已經敗亡的朱允炆了!
之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一家老小外加本家娘家的人,都沒有幸存!
這邊下人出去迎接沒一會,姓何的客人已經慢吞吞的走了進來,人還沒到聲音已經略帶笑意的說道:
“遜志兄(表字)好雅興啊!天使才沒走多久就喝上了!”
“呵呵…喝酒又不代表什么,我只是平常就喜歡給自己來那么一兩口而已,”方孝孺眉頭一皺,有些不滿意來人的輕佻,但還是忍住了。
“這可和天使來不來沒有任何關系!不要胡說!”
來人也不在意,繼續說道:“不管如何,遜志兄心情都不錯嘛!”
說著沒等他招呼,就已經笑意盈盈的坐下了,拿出一個杯子,自顧自的給自己湛上了一杯,一點也不顯得見外!
他是深深的知道,人際交往當中,你越把自己當客人,那能永遠也只會是個客人,這次機會難得,方孝孺也已經重新崛起了,難保他以后不能走的更遠,那這不更要拉好關系才行嘛!
方孝孺面無表情,拿起杯子一抬手,一飲而盡,隨后才道:“來我這有何貴干,直接說吧!”
“方博士真是急性子,我這可才坐下啊,難不成一杯酒都沒喝,說完話遜志兄就要攆人不成?”
來人輕輕笑道,顯得胸有成竹。
“有話快說!”
何姓客人有些無奈,一身本領都還沒發揮,就遇到了一個大黑臉,
“我只是奉命而來,不過遜志兄…”他看了眼旁邊的明黃色圣旨,意有所指的道:“我們的誠意你也看到了,怎么樣,沒有疑問了吧?”
“陛下本來還不同意的,只不過耐不住我們的勸說,已經同意你來擔任主審官!職差不大,不過這代表什么,就不需要我多說了,遜志兄你肯定知道!”
方孝儒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這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最起碼陛下已經沒有多少芥蒂了,再這一點上,他已經走在了黃子澄的前面了。
不禁有些得意,怎么樣…任你機關算盡,百般跪舔,最先取得突破的還不是我方孝孺!事情辦的好的話,說不得你黃子澄給自己謀劃的路線,我還能走上一走呢!
“既然如此,”何姓客人正色道:“那也到了遜志兄做到我們的要求了!”
方孝孺不禁內心一凜,暗道,難道他們要提什么過分的要求不成。
沒錯是他主動過去接觸的,但是這種事合則兩利的事情,沒有誰求著誰的,說話別帶著一股施舍的味道來說不成嗎?
方孝孺有些不舒服,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先聽聽看吧!
“我相信遜志兄也是贊嘆我們的想法的,陛下搞的這個廢除免稅田,明顯就是斷讀書人的后路嘛!我等讀書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干看著!”
眼見方孝孺點了點頭,何姓客人嘆了一口氣,繼續道:
“尤其是那郁新,身為戶部尚書,居然向陛下提出了這么禍國殃民的政策,不切入實際,正可謂是才疏學淺,不安好心!”
“正好,遜志兄現在是在審理此案,此案情況不復雜,一目了然,相信具體情況遜志兄也看過,很明顯就是那賭鬼沒有了賭資,又趕上朝廷有郁新這種昏官,才上前敲詐那士紳一筆的。”
“我等士紳都是朝廷棟梁,何以招朝廷如此針對呢?試問朝廷內外,我士紳子弟為朝廷做的貢獻還不夠多嘛?”
“所以,我是想,遜志兄審理此案時可酌情從重辦理那賭徒,可一懲此風,相信遜志兄不覺得為難吧!”
何姓客人說話時抑揚頓挫,到什么地方該有憤怒,什么地方該有笑意,全都恰到好處,旁人看著都能被帶入他的情緒當中。
方孝孺也不例外,當說道士紳的不公待遇時唉聲嘆氣,當說到郁新時恨的咬牙切齒,說到一懲此風時又是滿臉快意,仿佛已經能想到那些居心叵測之人的悲慘下場。
呸…這都是你們應得的,人心不古才造成了眼下大明的種種亂像。
“何兄放心,此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如何辦理,到時肯定讓那無恥賭徒吃不了兜著走。”
他還以為是什么事呢!這事本就是他分內之事,陛下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他處理,不就是想用他的道德感化這些人,給大明不正的人心踩踩剎車嗎!
這事,他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