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以巖為骨。
猿山,位于萬獸國南部,地勢險峻,雨水充沛的潮州省。
百多年前,潮州還是一片泥濘之地,彌漫的雨水、決堤的山洪讓原住民苦不堪言。
但恰因地域險惡,那場亂世之爭竟未波及此處,反倒有越來越多的逃難者移居此地。
后來,萬獸國建立,將這潮州納入版圖,經年水患是必須解決的。
多種方案被否,最終,猿族提出,搬山移海之策,在地勢反差地帶,以高山為堤,低嶺為道,疏、堵并用。
因工程浩大,正當兩族和平條約簽訂,猿族為表獸族誠意,游說多個獸族大型族群,出動扶搖境二十有余。更有兩族天人助陣,硬生生將多處潮州山脈砸沉、或是截斷搬離,開辟大型河道。
河名:怒龍。
要知道,當時兩族皆不同程度受創,巔峰戰力或死或殘,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兩族天人,不過一掌之數。
而猿山,便是堤道前端堡壘之一。
萬獸國境內,猿族幾乎都屬于此脈。
喧囂的水聲,排山倒海般自天際傾瀉而下,確如發怒的銀龍,隆隆咆哮,激蕩起浪濤陣陣。
怒龍河上,身形依舊挺拔的猿委員長緩緩將猿嘯哀骨灰揚撒入飛逝的水流之中。
在眾人所看不見的視角下,猿委員長眸底悲色流露,他默聲道:“若有六道…若有輪回…若有來生…大家,都莫生在猿族了。猿族,有我就夠。”
伴隨著茫茫骨灰被撒入,猿山之上,鳥哭猿啼,哀聲不止。
他們知道,那個被族人所看重的堅毅少年,從今起,只存在他們回憶中,與萬千犧牲的猿族同胞們一起,慢慢被時光所湮滅。
“猿族認為,水葬是神圣的,為兩族犧牲也是神圣的。所以每一位犧牲的猿族,在征得家人同意之后,就會進行水葬。”吊唁的人群末端,韓忠君望著氣沉如山的猿委員長,感嘆道。
道心如頑石一般堅硬,只是可惜…
本來以他的身份,來送數代之遠的舊交晚輩于理不合,但此次,猿嘯哀的死,與第一軍校教師有關,于情于理他都該到場。
許嘉楠白了他一眼,無奈傳音道:“老師,這在中學生必讀課外書——《萬族風俗·上冊》內有,您無需向我解釋。”
“這樣啊!老了,記不清了。嘉楠啊,老猿是我為數不多敬佩的人…不對,是為數不多敬佩的猿…總之,要盡快給他一個交代。里暗只是我們給大眾的交代,給老猿的,必須是真相。”
“盡快盡快,您說得倒是輕巧。”許嘉楠吐槽著,目光在涇渭分明的兩族族群上掠過。
真相,我能給。
可你們又是否愿意讓幕后黑手付出代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輕微弧度,似已預料到了結果,但他的目光再落到韓忠君身上時,眼神又多了絲莫名的期盼。
老師,別讓我失望啊…
來賓之中,通體黝黑的虎幺幺閉目默哀,在眾修士、獸族驚詫的目光中額頭點地,行了個大禮。
而其身側的虎族扶搖境——虎淵并無阻止之意。
“那虎族是誰?為何行此大禮?”一頭皮膚布滿深深褶皺,臉上掛著兩米有余長牙的年邁象族湊到身側小巧的麋鹿一族耳邊,輕聲問道。
被震得耳鳴的麋鹿一族四肢一僵,險些栽倒,他好不容易兩眼聚焦,看著象族前輩歉意茫然的目光,也不好發作。
他低聲回道:“面貌來看,是虎族的虎幺幺,只是毛發顏色不對…染了?”
他的低聲,是真的低聲。
年邁象族眼中渾濁,盡是迷茫,他呼扇著大耳,壓根沒能聽清。
緊接著,一道跌宕起伏的聲音從獸群中響起,告訴了他答案,“是虎幺幺無疑!這次猿委員長的后人算是誤中副車,本來入局的是虎幺幺,他撿回了一條命,叩個頭也是應該的。”
悲傷中的猿族整齊的哀鳴聲戛然而止,只余下三兩聲,而后又整齊地哭嚎起來,聲音更盛先前。
“原來如此,看來這虎幺幺也是感性之虎啊!”年邁象族長鼻輕甩,老懷欣慰。
人族電視劇中,有的人受到極大刺激,一夜白頭,這也有不少實例。
虎幺幺是虎耀黎之弟,這猿族小友與其兄長死亡有共通之處。再得知猿嘯哀算是替自己而死,倍受刺激,一夜黑頭也是有可能的。
“那可不。不過,我聽說那件事主要目的是針對一位人族少年,也不知那人族有沒有來…哎呀呀!算了算了,不說了,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另一個方向,同樣來向不明的聲音響徹猿山。
一時間,氣氛無比怪異,不少獸族眸中皆是泛著冷意,而那些人族也是眉頭緊蹙,在來賓之中搜羅,怒不可遏。
數名扶搖境眼中異色淌過,神識交織,未能從虛空中搜羅到隱藏之人。
怪哉!
“你口中的那位人族,在藺圣出殯時戳破里暗賊人真面目,飽受折磨依然含笑面對,不屈于賊人淫威之下。
而后在藺圣封圣時,眾目睽睽之下,那少年壓制不住暗傷,嘔血不止,至今還在石莊市接受治療。如此英勇不凡、才智雙全的人族才俊,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是不堪入目?”
人群后方,人流散開,許嘉楠徐徐走來,他走到一獸族面前,駐足,冷聲道:“在獸族中,你也算長者,頗具聲名。此手段,你也不覺得骯臟?”
那獸族頭寬耳圓,身材嬌小,四肢略短,拖著一條長尾巴。
見許嘉楠用著下顎對著自己,看都沒看自己一眼,他的眸中血色涌動。
“赤狐一族?不對,是豺族。”
“是豺族老族長,豺狌。據說為了勘破天人已閉關數十年,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他。”虎淵神情復雜,似乎從他身上看到多年后的自己。
失敗了,身上死氣很重,沒多少日子。
遙想當年,豺族在舊時代可是獸族數一數二的種族,豺群所過之處,即便是虎族也不得不避讓。
巔峰時期,豺族更是坐擁扶搖境五名,可惜盛極必衰,惹上了不該惹的人…現已是后繼無豺。
“虎兄似乎在感慨啊,起碼那位沒有傷及無辜,否則天人一怒,浮尸百萬。”有扶搖境傳音調笑道。
虎淵一聲低吼,將他的神識打散,回懟道:“沒有傷及無辜?當年死的豺族還少?若非犬族、狼族天人趕到調解,豺族只怕已是族滅。”
周邊修士炸鍋般散作一團,紛紛捂著耳朵,面露痛苦之色,看向虎淵的目光,夾雜著驚懼與不解。
“哼…一因一果,你怎么不說當年那四位扶搖境追殺那位大人?妄圖扼殺半步天人,就要承擔對方突破的后果。”那聲音悶哼一聲,似乎吃了個悶虧,但他言語依舊強勢。
“一飲一琢,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來因。豺族今日,不怪他人。”
那豺狌裂嘴一笑,背部蓬松的毛發乍起,一道龐大獸影自其背部騰起,逼近許嘉楠,他臉上的笑意化作猙獰殺意,“但!豺族即便虛弱,但也非什么阿貓阿狗能欺辱的!小輩,你可知構陷扶搖境是什么下場?”
不對,犬族是我豺族之友,我這么說是不是有點不尊重他們?
豺狌殺意一滯。
算了,我說的是阿狗,又不是阿犬,問題不大。
“前輩,讓讓可好?我找的,是您身后那位。”面對豺狌示威式的威脅,許嘉楠很無奈。
“還在疑惑嗎?”韓青玄摟著唐興的肩頭,親昵問道。
“不是,只是感到迷茫。一切是那么真切,一切…又是那么不真切。”唐興掙扎,別扭地將他的掉。
擺脫了韓青玄的糾纏,唐興低下頭,撫摸著腕口的銀質手環,感受著其中傳來的清涼,心情復雜。
這是藺宓兒在他“蘇醒”之后,鄭重其事為其戴上的。
雖不清楚這手環的來歷,但能被她如此珍重的,定不是尋常之物。
以后,該如何面對她?
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夢醒,就可以回到封圣之前,回到曲風市,乃至是水藍星,永溺其中。
“就因為是真的,才更加難以接受,對嗎?心中這道坎,很難過吧?”韓青玄換上了一副睿智神情,遮掩自己的失落感。
這刺激法是他與藺宓兒商議后認定最安全,也是風險最低的一種,可要是自此讓唐興留下心結,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其實更傾向于制造些生死危機來刺激,只要請一位扶搖境護持,就萬無一失了,可偏偏那婦人不同意。
婦道人家、婦人之仁!韓青玄心中腹誹不已。
“不是難過,是過不去。”唐興抬頭望天,木然道:“無論真假,都過不去了。真想裝作不知情,虛與委蛇,只要不挑明,樂得彼此做糊涂鬼。可過不去啊,堵得難受…”
“說實話,我真的很討厭你們這樣搞,可現在,我更討厭自己。”
那愧疚感,依舊纏繞在他心中,越演越烈。
韓青玄沉默,臉上笑意消失不見。
他后悔了。
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他本以為唐興能夠看開。否則,他寧愿被藺宓兒繼續記恨,采用自己的辦法。
“人心莫測。在計劃的開始,就要想到結果,即便有十分的把握,也要有預留方案,保證一環錯,兩環錯,甚至是環環都錯,依舊能達到最終目的。”他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祖父的教導。
他有想到這種可能嗎?
“青玄哥,我需要一張請假條。”唐興眼中逐漸恢復了神采,他轉過身,看向韓青玄。
“請假條?你要去哪?區區開元境,你還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韓青玄有些訝異,也有些不悅。
無法面對,就選擇了逃避?
“還是在曲風市,沒有去哪。我曾經與許督法監有約,跟他學習一段時間。當然了,關于修行的課程,我還是會去上,至于有的課…特別是關于網絡那方面的,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我了解過,這方面的課程,季夏學府都未開設,顯然鍵氣值對于修行是否有幫助,依舊存在爭議。從我個人角度出發,我不大相信這樣的‘外力’,我想利用這些時間,跟著許督法監學習,或者是泡泡圖書館也好。”唐興解釋道。
這決定并非臨時起意,只是若沒有發生這件事的發生,他本打算先充當一兩個月的好學生,再在恰當的時間提出。
至于現在,未嘗沒有逃避的心理。
韓青玄指尖在石墩上快速敲擊,思慮片刻,他輕聲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你也成年了,自己做的決定,以后不后悔就行。請假條我來解決。”
鍵氣值的玄奧,即便是祖父、大爺爺都緘默不言。
無數資料比對,確實有部分鍵氣值高的修士突破比常人更迅捷,但也非絕對。而那些勤勤懇懇苦修,甚至是“紅名”的修士,照樣闖出偌大名堂。
“他怎樣了,還好嗎?”
“有點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