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誰在背后害我!
李泰忍不住當場失色,但他知道,此時不是打聽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心神,對前來報信的小內侍低聲問道。
“消息核實了嗎?中書和門下什么反應?”
像這種圣旨,并不是陛下一個人說了就算的,必須是草擬圣旨,經過皇帝過目無誤后,由中書令用印,然后頒發至門下省,再門下省官員重新審核,確認政令得當,才會由門下長官為侍中加蓋印章,正式頒布。
這三個環節,缺一不可。
事實上,如果一個政令,即便是得到了皇帝和中書省的確認,如果門下省認為政令不當,都有當場駁回的權力。
所以,李泰勉強穩定下心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問中書和門下的反應。
身為李世民最受寵愛的兒子,可以單獨開館,招賢納士的魏王殿下,李泰手下自然不缺乏追隨者,不僅皇宮內部,有不少眼線,就算是中書門下這種機要部門,也不是沒有暗地里支持的大臣。
前來報信的小內侍,神色慌張。
“回稟殿下,中書和門下那邊傳來消息,說陛下和宰相們態度強硬,這項旨意,已經正式通過,很快就要下來了——”
李泰一聽,頓時身形一晃,險些直接癱坐在寬大的坐塌上。
李泰忽然起來的反應,讓整個宴會瞬間安靜。
兩旁的樂師悄悄停下動靜,正在各位的侍女愕然地站在當場,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正在談笑風生的賓客也一個個停下了酒杯,吃驚地望了過來。
“魏王殿下,何事驚慌…”
坐在他下首的崔相直趕緊關心地問道。
他是博陵崔家的子弟,一直跟在李泰身邊,算是李泰最得力的親信之一。
李泰揮了揮手。
兩旁的樂師下人紛紛自動告退,瞬間只剩下十幾個親信圍在身邊。
“有消息傳來了,陛下已經下定了決心,讓即日起收拾行李,三日內趕赴揚州之官…”
所有人聞言,頓時神色大變。
這可不是開玩笑啊。
作為家族推出來的投資者,自己已經站在了魏王這邊的船上,這小船要是翻了,身后的家族鐵定沒事,但自己的前途,十有八九就算是徹底完了。
“殿下,陛下原本還對殿下嘉獎不斷,斷然沒有忽然變臉的可能,我想著背后一定是有小人作祟!”
崔相直很快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因為就在這三天之前,陛下那邊還剛剛下旨嘉獎了魏王殿下,沒道理忽然之間就風向大變,要求限期之官啊。
要知道,如今可是新年在即,連外地的官員都回京述職了。
在這個關頭去揚州赴任,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
而且,這個消息一旦正式傳開,恐怕馬上就會來帶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此言一出,周圍的幾個心腹也紛紛點頭。
“殿下,當務之急,是馬上進宮求見陛下和皇后娘娘,就算是暫時不能動搖陛下的念頭,也請務必爭取拖延到新年之后…”
李泰心念電閃,當即下定決心,強撐著自己肥胖的身軀從坐榻上站起來。
“本王這就進宮求見父皇——”
然而,還不等他走出府門,宮里傳旨的官員就已經到了。
圣旨傳到,前來傳旨的官員非常客氣地婉拒了李泰的謝禮,如避瘟神一般,帶著隨行人員匆匆而離去。
“呸——一群見風使舵的狗東西…”
直到對方走遠,崔相直才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李泰臉色鐵青,擺了擺手。
“你們先在此等候,本王馬上就入宮求見父皇!”
然而,李泰還沒趕到御書房,在院外人就被值守的侍衛給攔下了。
“魏王殿下,陛下身體不適,不宜見您,殿下還是請回吧——”
陛下不肯見!
李泰如遭雷擊——
跪在地上沖著御書房連連磕頭。
“阿耶,孩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這一去,山高水遠,就再也不知歸期了,就再也不能在父皇膝前盡孝了,更何況,孩兒一直身體不好,這冰天雪地,長途跋涉,還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能再見到阿耶的天顏,求阿耶開恩,讓孩兒離開之前再見您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李泰涕泗交流,連連磕頭。
御書房沉默無聲,李泰心中漸漸絕望,在旁邊侍衛的攙扶下,艱難地從地面上爬起來,深深地望了一眼御書房的方向,甩開攙扶他的侍衛的大手,步履踉蹌地轉身離去。
走到皇城門口,李泰回身看著身后鱗次櫛比的宮殿,眼神中露出一絲深深的不甘。
自己苦心孤詣,經營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原本以為,那個位置,已經觸手可及,想不到卻在自己最得意的時候,被人一巴掌打翻在地,而且毫無征兆!
是誰在背后害我?
強烈的不甘心,讓他幾乎目眥盡裂。
最后,一跺腳,轉身又踉踉蹌蹌地奔后宮去了。
既然老爹這里的前門行不通,那就走老娘的后門,總之,無論如何年前不能離京。
只要年前不離開,那就一切還轉圜的余地,那就還有翻盤的希望!
御書房。
李世民面色深沉,默然不語。
杜如晦、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多次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直到李泰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眼神絕望地離開。
長孫無忌才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氣。
“陛下——何不見見他…”
李世民輕輕地搖了搖頭。
“子安說的對啊,為人父母者,當為子女計長遠。我見他一面,也只是徒亂他意,讓他生起一些不必要的念想罷了,長痛不如短痛——我也是為了他好…”
長孫無忌頓時默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不再出聲。
都是自己的外甥,都是挺聰明的孩子,但總得有所取舍,關鍵是陛下心中,顯然早已經有了自己的取舍了。
“啟稟陛下,魏王殿下已經離開——瞧著,好像是去后宮那邊了…”
門外侍衛沉聲稟報。
李世民手上的動作不由微微一滯,長孫無忌也目光微微一閃。
看起來,他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
李世民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揮了揮手。
“知道了,不用去管他,你們退下吧…”
李泰的心思,他自然心里清楚,但到底沒能硬下心來,斷了他去母親面前哭訴的機會。
“觀音婢,你若是能勸一勸他,讓他心里能稍微有些安慰,也算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心中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讓李泰之官的事情,他沒有提前跟長孫皇后打招呼,但是他相信,自己的觀音婢會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氣氛正沉悶間,外面的護衛前來稟報。
“啟稟陛下,民部尚書唐儉求見——”
李世民頓時把剛才的情緒暫時甩開,沉聲吩咐。
“請他進來——”
“陛下,如今長安城內,食鹽緊缺,一升粗鹽的價格已經漲到了一百七十五文,而且有價無市,許多普通百姓已經到了無鹽可用的地步,再不想辦法,恐怕早晚要出大事了…”
進了御書房,唐儉沒有客套,神情焦慮地向李世民請教。
自從朝廷實行鹽鐵稅后,市面上鹽鐵商行紛紛限售或者干脆關門,鐵器還好說,一時半會的出不了問題,但食鹽就不行了。
但朝廷好不容易借著杜如晦的事情把這項政策推行了下去,怎么會輕易再收回來。
所以,雙方就進入了這種對峙狀態。
瞧著唐儉著急上火,神色憔悴,嘴唇都有些干裂的架勢,杜如晦、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不由微微蹙眉。這個確實是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可問題的關鍵是,陛下這一次似乎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死活不肯松口。
李世民見狀,笑呵呵地站起來,親自給唐儉倒了一杯茶水。
“茂約,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此時不用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么大的一個朝廷,還能被區區一點食鹽給難住了?”
唐儉苦笑著接過茶盞,捧在手里,也不去喝,望著李世民澀聲道。
“陛下,前段時間,若不是蜀王殿下那邊的井鹽支撐,恐怕我們情況比這更要嚴重,可長安城上下這么多人口,還有北營和南衙這么多將士,每天消耗的食鹽都是一個可怕的數字,僅靠蜀王那邊,已經快要堅持不下去了,陛下若是再不另想他法…”
說到這里,唐儉一臉沉重地搖了搖頭。
他雖然知道鹽鐵稅對陛下和朝廷的意義,但這種堅持和對抗,到最后傷害地卻是普通的百姓。
李世民聞言微微點頭,伸出手掌,輕輕地拍了拍唐儉的肩膀。
啊,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就有了拍人肩膀的習慣…
“茂約,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不過放心,這樣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說到這里,李世民嘴角不由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子安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對,好像叫趁虛而入,搶占市場!
這一日,朕早就等待很久了!
“我讓你們準備的門店準備好了嗎?”
雖然不知道自己這位陛下為什么忽然提起這個,唐儉還是老老實實地回道。
“回陛下,早已經準備妥當,共計二百一十八所,按照您給的規劃圖,城東二十八所精品店,其余普通門店,則全部分散在城西和城南…”
李世民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通知下去,從明天開始,所有門店正式開業——以每升十文的價格出售食鹽,注意,讓長安和萬年兩縣出人,按照戶籍文牒限量出售,防止有心人趁機囤貨居奇。”
李世民說完,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端起幾案上的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別說,王子安那狗東西這種裝犢子的架勢,做起來還真是范兒十足,有點小爽!
“食鹽——陛下,哪里來的食鹽…”
長孫無忌卻不由心中一動,夢迪抬起頭來,不敢確定地問道。
“陛下,是說的城西鹽場?”
李世民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老神在在地點了點頭。
房玄齡不由心中恍然,怪不得陛下這段時間,這么能穩住心氣,原來早就有所準備。不過,還是忍不住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陛下,僅憑城西礦鹽的產量,恐怕不太夠吧?”
李世民聞言,不由哈哈大笑。
“玄齡啊,朕就知道瞞不過你——放心,那邊的食鹽多的是,就算是全城的人,敞開了吃,也足以支撐三個多月——而且…”
說到這里,李世民不由嘴角上翹,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朕的手中,又何止城西一處鹽場…”
本來還愁礦鹽不好打開市場,現在多好,那群蠢貨竟然想要利用限售要挾自己。
真是——
太好了!
自己正好趁虛而入。
等他們反應過來,再想把市場搶回去,那就得問問那些嘗到甜頭的老百姓們,愿意還是不愿意了!
舒服!
李世民很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這口氣憋了好久了,若不是子安那臭小子攔著,自己早就教育他們怎么做人了。
竟然還聯起手來跟自己搞對抗!
不過,現在來看,還是子安這狗東西心黑,明天這一榔頭下去,長安各大鹽商就算是不死,也得丟掉大半條命!
雖然李世民在城西偷偷圈地建造鹽場的事情沒有對外聲張,但城東兩萬多流民跑到城西礦鹽處駐扎的事,根本瞞不住人啊。
更何況房玄齡是當朝仆射,唐儉也是民部尚書,對這種事情自然尤為上心,到底多少聽到了一點風聲。加上他們兩個來往王子安家中多次,吃過王子安家那精細到極致的食鹽,更是領略過王子安暗種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
所以,此時兩項一對比,自然心中就有了一些猜測。
只是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如今只是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城西鹽場那邊就已經儲備了這么多的食鹽。
這生產效率實在是太可怕了。
其實不怪他們驚訝,如今這天下的食鹽,生產的效率都不怎么高,再加上長途運輸不便,周轉的周期就更長了。
更何況這城西的礦鹽,不僅要加工,還得祛毒?
不過,雖然不知道城西鹽場生產效率為什么那么高,但既然有王子安在后面兜底,陛下又敢這么說,那就證明確實沒有問題了。
房玄齡和唐儉頓時放下心來,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了明天行動的細節。
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可以想見,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那些世家門閥以及各大鹽商,絕不會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著這忽然冒出來的食鹽搶占了自己的市場。
聽著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那里討論,杜如晦開始還有點發懵,聽了一會,終于搞明白了,原來陛下和這幾位,竟然是想把城西的有毒的礦鹽賣給百姓,用以解決眼前缺鹽的困境,跟那些鹽商繼續對抗!
真是豈有此理!
“陛下,萬萬不可啊——”
杜如晦頓時心中大急,城西是有鹽不錯,可那都是有毒的礦鹽啊!
吃了會死的那種!
“陛下,糊涂啊——眾所周知,城西的礦鹽有毒,吃不得啊,那可是會出人命的,一旦這些礦鹽流入市場,后果不堪設想——就算是我們缺鹽,也決不能如此亂來——…”
說到這里,杜如晦環顧著三位同僚,痛心疾首。
“你們三個是干什么吃的,陛下糊涂,難得你們也跟著糊涂嗎?你們這是自掘根基,草菅人命啊,你們這么干,晚上能睡得著覺嗎…”
望著急頭巴腦,還蒙在鼓里的杜如晦,李世民幾個人不由相互對視一眼,齊聲失笑。
杜如晦直接就被他們君臣給笑懵了,這是什么情況啊?
最后還是李世民忍住笑意,笑著解釋了幾句,隨后又讓身邊的太監取來一袋出自城西礦鹽場的細鹽。
杜如晦伸出手指,沾了一點看上去潔白如雪的細鹽,放在嘴里仔細的品了品,這才將信將疑地坐了下來。
“這果真是出自城西礦鹽?簡直不可思議,竟然比井鹽的質量都要高出幾分——陛下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法子,竟然能夠祛除礦鹽中的毒性?”
雖然已經接受了城西礦鹽能吃的事實,但杜如晦還是感覺到別可思議,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子安那里——這臭小子,愣是用這個辦法,從我手里撬走了三成的干股。這狗東西,他只出了這么一個技術,其他啥也不管,我這邊就跟幫他打雜的似的,不僅要出工出力出人管理,還得幫他養著東山那邊的兩萬流民,跟你說,就他那兩萬流民,不說吃喝,一個月光工錢,就是一大筆錢…”
李世民一邊說著,一邊在那里唉聲嘆氣。
“我真是太難了…”
房玄齡、長孫無忌和唐儉瞧得偷偷在心里翻白眼。
陛下,您這是抱怨嗎?
您這是在赤裸裸的炫耀啊!
城西的礦鹽,本來就是無主的荒山,您幾乎是零成本拿下。
做工的又是東山那邊調過去的流民!
您只需要提供一點吃食而已。
至于工錢,守著金山銀山,您是怎么好意思提的?
我的天呢,瞧您這得意的,嘴角都快扯耳朵后腦勺去了,真是沒眼看…
李世民回到甘露殿,見到自己的長孫皇后的時候,長孫皇后正兩眼微紅地坐在房間里發呆。
一直到他走進,才慌忙的站起來。
“二郎——”
李世民點了點頭,上去輕輕地握住了長孫皇后的小手,。
“觀音婢,你會怪我嗎?”
長孫皇后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痕,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些都是國家大事,我都不懂的,但我知道,二郎你這樣做,一定有你這樣做的道理…”
李世民伸手撫摸了一下妻子一如當年的面孔,伸出臂膀,把長孫皇后擁入懷著。
“觀音婢,對不——”
話沒說完,已經被長孫皇后的軟荑掩住了嘴唇。
“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李世民緊了緊臂彎,擁著長孫皇后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已經逐漸暗淡下來的天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今天子安無意中說道了高明和青雀…”
說到這里,李世民輕聲問了一句。
“觀音婢,你覺得高明和青雀兩個人,像不像我和大哥當年…”
長孫皇后不由嬌軀一顫,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復雜地看著李世民。
“怎么,子安認為像?”
李世民緩緩點了點頭,松開擁著長孫皇后的臂膀。
“子安那孩子雖然性情跳脫,有些玩世不恭,但是無論才學人品,還是目光見識,都遠超常人,即便是輔機、克明和玄齡等人,恐怕也有所不及。自結識以來,他的判斷,幾乎從無錯漏…”
說到這里,李世民微微仰頭,聲音有些莫名的寂寥。
“他說,高明和青雀像極了當年的我和大哥,而我對青雀和高明的態度,又像極了父皇當年,如果再這么下去,當年的悲劇必將重演——觀音婢,你說,難道我真的做錯了嗎?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我只是想做一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親而已…”
長孫皇后走過去,輕輕地握住了李世民的大手,輕輕地偎依在他的懷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你不僅僅是一位父親,你還是這大唐的皇帝,從你登基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我們一家已經沒有了自己的私事…”
李世民擁著長孫皇后,默然不語。
當年那一步,時至今日,依然讓他不能釋懷。
自己當年真的做錯了嗎?
可他又知道,若是時光重演,他可能還會走出那一步。
“青雀今天哭求說,想要和我們一起再共度一個春節,再在我們膝前盡兩天孝道…”
“你答應他了?”
房間內沒有掌燈,長孫皇后看不清自家丈夫的臉色,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都聽你的——”
李世民有些愧疚地緊了緊自己的臂膀,讓兩個人貼的更近一些。
“我其實是為了他好,我怕他再有什么不能有的念想,我也怕自己到時候心軟,再不舍得趕他離開——趁著一切還早,就讓他遠遠的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揚州富貴繁華之地,就讓他在江南水鄉做一個富貴的王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