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頭腦十分清醒的人來說,死亡不過是另一場偉大的冒險。
不知道為什么,小杰克總會時不時地想起這句話,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他見慣了海上的風波和離別,又或許是因為在過去或者未來的某個時間,不知道從哪里聽到的這句話令他印象深刻。
自從老杰克不在海上討生活后,小杰克已經成為了這片大海上唯一的船長了,這令他得以如愿以償地自稱“杰克船長”,但站在船舷邊上的杰克船長似乎并沒有那么得意洋洋。
他不由地想起還在伊卡洛斯號上做侍應生的時候那名同名的大夫,聽說他管的精神病人跑了,而他堅稱那是因為魔法——最終因為太過荒誕成為了他工作醫院的一名新病人。
那次航程中他遇到了許多有趣的人,也遭遇了許多滑稽的事情。
小杰克本以為自己第一次出海時的經歷可以成為一輩子的談資,畢竟有些事情太滑稽了!可沒想到,這樣滑稽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軍艦在英吉利海峽游曳著,杰克船長披著一件被撕掉所有標記的貴氣十足的黑色皮大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德國人的軍服,作為幾個月前剛達成從一艘波蘭巡洋艦的追捕下駕駛著破爛一般的護衛艦從容逃脫這一傳奇般壯舉的布萊尼號艦長,小杰克的此番行動被賦予了重要的使命。
布萊尼號這艘經歷過數場重大戰役卻仍然安然無恙的艦船在以幸運聞名的杰克的指揮下,已經成功地繞過敵軍封鎖,參與了護航第一批盟軍士兵在諾曼底登陸的任務,他身上的這件大衣便是一位法國的將領送給他的,在杰克看來,那位缺了半只耳朵的上尉也就和自己一樣年輕,卻已經早早地心懷死志。
“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樣了…”小杰克搖搖頭,捋了捋大衣胸前那道痕跡極深的褶皺,這看起來似乎是一道折痕,他怎么也捋不平那道折痕,只得作罷,說道,“那個缺耳朵的家伙一定很喜歡這件衣服,所以一直把它放在柜子里…”
他想嘗試把船舷旁的護欄當作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但卻因為骯臟失敗了,他只好低下頭,祈禱海面平靜,能夠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小杰克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剛伸出腦袋,就看到兩個裸男在海里游泳,一邊玩著水,一邊哈哈大笑。
“竟然有海兵不討厭海的。”小杰克嘀咕著,縮回了頭。
艦船旁的小艇上,清理吃水線下附著物的海兵們正在大聲地慶祝這次的順利返航,他們用來自英國各地的口音唱著慶祝勝利的歌曲,一面慶祝在他們看來愈發明朗的盟軍反攻,一方面慶祝他們僅僅參與了護航任務的慶幸。
但對戰局有所了解的小杰克并沒有看上去那么輕松,在東面,據說因為戰爭潛力不足與兩線作戰而瀕臨崩潰的德軍在盟軍大批部隊登陸后卻猛然爆發出和預測大為不同的反抗強度,將盟軍超百萬的軍隊死死地堵在距離海岸線一百英里以內的區域。
在小杰克參與護衛第一批近十八萬人的先遣部隊后,他起初得到便是盟軍勢如破竹,攻下了好幾處海灘的捷報,緊接著,準備許久的后續部隊很快被投放到了戰場,但隨著兵力的增多,戰況卻變得焦灼起來,德軍盡管展開了綿長的展現,但在支援方面展現出了驚人的機動性,這方面的優勢在他們后退布防收縮戰線后顯得異常突出,對于每一位盟軍的士兵而言,這都像是給了他們當頭一棒——明明出發時的戰況很喜人,但返航剛到半路上,怎么就聽到了諾曼底周遭已經成為血肉磨坊的噩耗。
“你們動作快點兒!”
小杰克面色不善地瞪著海面上嬉戲打鬧的海兵們,不知道前方戰況的他們甚至還以為等船開到英國他們就可以領一筆獎勵退役了,幾個打著赤膊的年輕海兵跳進炎夏算不上冰涼的海水,一只只地從船身上掰下附著在上面的藤壺和生蠔。
“船長!生蠔!”一位被曬得黝黑的小伙子舉起手中的貝殼揮舞著,用小艇上不知道用途的鐵桿一撬,就著海水將鮮活的海鮮吞入腹中。
小杰克甚至都聽到了鮮嫩的肉伴著海水通過喉管滑入胃袋的“咕嚕”聲。
“動作快點兒,我們在這片海域待太久了!另外,這玩意兒很臟!”軍艦不同于郵輪,布萊尼號常年駛過各種漂浮著彈片與殘骸的戰場,想必這些寄生的小動物們一定很有“營養”,而這掰生蠔的場面和小杰克印象中的何其相似,他笑罵道,“記得給我送幾只上來!”
說罷,便脫下皮大衣,搭在胳膊上,轉身走向船長室中。
少女的照片被他擺到了案頭,一副巨大的像框中夾著一枚小小的照片,這景象怎么看怎么滑稽,尤其是這張照片似乎有一半被海水泡過,女孩的半張臉上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條防止相片的掛墜盒早已在之前執行護航任務時遇到的某次海浪里被磕碎了,小杰克從暴雨中搶回這張照片,等船靠岸以后,好不容易才在碼頭淘換到這副相框。
“人又不是被海水沖走了,”搶回照片后,那名缺了半只耳朵的上尉勸說道,“你能囫圇回去比什么都強,沒必要為了一張照片讓人家守寡。”
小杰克沒有回答他,他并不知道“囫圇”是什么意思,只想在回家的時候能親手把這張照片展示給心愛的女孩看。
他盯著桌上的照片,陷入了沉思,時不時發出一陣“嘿嘿嘿”的傻笑。
“船長!”
一名頭發還濕著的海兵推開門,大剌剌地端著一只被敲成托盤形狀的大鐵板走近船長室,托盤上擺滿了鮮嫩肥美的生蠔,他火急火燎地把托盤放在小杰克的桌子上,站在一旁等待命令。
“告訴他們,可以加速了,”小杰克點點頭,用手指有節奏感地敲擊著桌面,熟練地補上一句,“下次進來記得敲門。”
“好的,船長!”海兵的敬禮姿勢也不標準,但這年頭也沒人在乎這個,他繼續在桌前發呆,直到船身的晃動讓他感受到了明顯的加速。
小杰克抓起一只托盤中的生蠔,熟練地用桌角撬開硬殼,將整只海鮮吞入口中,如果那名缺了半只耳朵的上尉還在,一定會告訴他,“這就是‘囫圇’吞下去。”
小杰克將反射著彩色金屬光線的生蠔殼整齊地碼在桌上,擺出金字塔的形狀,他聽說老杰克就是因為吃多了海鮮得了什么病才下船的,但他并不在乎,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會被海鮮毒死?開什么玩笑?
他搖搖頭,像是喝醉了。
歷史正在緩緩改變著,或者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這本就是應當發生的歷史,原本在二戰末期已經捉襟見肘的德軍因為克拉科夫的一些“成果”而戰斗力驟增,但紐蒙迦德也并非他們所想的那般是“雅利安人的覺醒異能的先行者”,他們彼此結盟的同時也在彼此利用。
對于大多數德軍而言,占據了克拉科夫大量資源的盟友這些年的成果僅僅是讓他們的坦克快了些、更能夠適應復雜的地形,而這些成果很明顯與他們那棟如此恢弘的研究所并不相符,一直以來,軍隊中都有流言,那些神神秘秘的黑袍人已經找到了讓人長生不老的方法,并已經將它們獻給了元首與帝國的高層。
這也令他們滿懷憧憬,戰爭結束后,自己是否能夠做一做長生不死的美夢呢?
或許是可以的,起碼對于高層的一些狂熱者來說,讓偉大的雅利安人永久統治這個世界無疑是一件最美妙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們已經品嘗到魔法的美妙后。
紐蒙迦德對這個麻瓜國家的滲透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在納爾遜入主克拉科夫后更是變本加厲。除了一些諸如“瞬間移動”、“隔空取物”的魔法外,他給躲在每位高層旁的巫師開放了更大的權限,同意他們在特定的情況下使用一些可以小幅度扭轉戰局的魔法。
什么是小范圍扭轉戰局的魔法?德國人對諾曼底登陸的抵御便是最好的詮釋,小股的裝甲部隊形同鬼魅般出現在戰場的各個薄弱點,令盟軍始終難以判斷他們究竟有多少坦克,似乎和情報中的沒什么區別,又似乎他們每個人都開了輛坦克。
“納爾遜,”安德烈曾經問過納爾遜,“我感覺你并不是一個戰爭販子,也不喜歡我們的麻瓜盟友,為什么要給他們開放權限呢?我只是好奇…你知道的,雖然說這點事情這對我們來說微不足道,但是足以改變戰局,你倒是不用這么盡心盡力,事實上,只需要讓我們能夠更加輕松地指使他們就夠了。”
“沒想到你竟然是最崇尚和平的人,”納爾遜反問道,“我難道正在做的不是這件事嗎?”
“我知道,我也不是崇尚和平,我只是覺得讓麻瓜使用魔法…這種事情,”安德烈有些遲疑,“哪怕是以這種方法,也是難以——”
“我明白,安德烈,”這是納爾遜離開克拉科夫前往倫敦的前一天,他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給這個滿臉憂色的小老頭說道,“凡事都有代價,不是么?你看到我東面那面墻上的書了嗎?那幾乎是人類幾千年來所有的歷史,我們深陷在一個愚蠢的輪回中,除了那些狂熱者和被蒙蔽了雙眼的人,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場愚蠢的戰爭,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愚蠢的輪回總是在不斷往復。”
“你想說什么?納爾遜。”安德烈眼中的憂色愈盛。
“但我們都知道,對于麻瓜來說,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納爾遜抬起頭,望向亂糟糟但被清出中央一片空出的桌面,一本泛黃的花名冊靜靜地躺在那里,他輕聲說道,“作為海森堡大學曾經的教授,你肯定比大多數的德國人更加清楚。”
“納爾遜,你…”
“想必你也明白,你曾經最喜歡的學生在嘗試將自己的綿薄之力投入到反對戰爭這項事業后的下場是什么,”納爾遜笑了笑,“我在以我的方式做這件事,我嘗試過阻撓他們在克拉科夫的暴行,但是這反而使得他們在其他地方的侵略變本加厲,一味的疏導是沒有用的,我可以賜予他們傾瀉的途徑和眼前的力量,但戰爭該結束了。”
“納爾遜,他們總歸是我們的盟友!”安德烈順著納爾遜的目光看到了那本花名冊,他的瞳孔一縮,原本斬釘截鐵的話卻慢慢沒了底氣。
“放心吧,”納爾遜聳聳肩,繼續收拾行李,說道,“我們的盟友會更加感激我們,并且給我們想要的東西的。”
他將最后一件短袖疊好放進箱子里,拉上拉鏈,站起身望向安德烈,雖然面帶笑意,卻令安德烈根本不敢直視,“難道巫師真的在乎麻瓜的死活嗎?難道你真的把他們當成盟友嗎?他們從上到下無不生活在一場巨大的騙局中,他們中最英明最強權的人也自始至終被你們愚弄,我只是加快了這個過程罷了。如果你們真的為他們著想,那就應該選擇不去影響他們,據我所知,這個國家的元首是在接觸巫師后才開始沉迷于各種不靠譜的超自然力量的。”
“但是——”
“相信我,安德烈,”納爾遜自信地說道,“我會讓他們在失敗前品嘗到勝利的甘甜的,至少在巫師消失的前一天…作為盟友,紐蒙迦德什么都不會少,相反,還能獲取更多——只要能夠按我設想按部就班,紐蒙迦德可以帶走需要的所有資源,戰爭可以提前結束,平民也不會有太大傷亡,相對正義的一方能夠獲取勝利,而戰敗的人也可以保留生機,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納爾遜…”安德烈嘴皮碰撞著,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納爾遜看看表,“船還有半小時就開了。”
“沒什么,你越來越像一個巫師了,”安德烈閉上眼睛,從嘴里擠出幾個字,“很抱歉…”
“你沒有什么值得抱歉的,真的,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也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只可惜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
納爾遜搖搖頭,拎起箱子,沖安德烈擠擠眼睛,用玩笑的口吻緩緩開口。
“為了更偉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