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烏云從四面八方向月亮爬去,如同成群結隊的豺狗般包圍著它一口一口地啃食著。風也大了起來,整個克拉科夫籠罩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氛圍。
月黑風高,忌出行。
納爾遜從床上爬起來,趁著夜色穿好衣服,把手杖靠在椅子腿邊,拿出一張蛇形的貼紙貼到手背上。
“海爾波,高尚的海爾波。”
他把右手覆在左手的手背上,站在窗邊輕聲念動咒語,話音剛落,一陣鉆心的刺痛感順著手背的靜脈游走到整只左手,緊接著一股壓迫感覆蓋全身。
“嘶…希望你別騙我。”
閃電般的綠光劃過房間,再睜開眼時,納爾遜已經來到了幾小時前剛剛來過的山頭上。
“這可是為你好,海爾波,讓我瞧瞧,你在哪呢?”
納爾遜隨手把粘在欄桿扶手下方的貼紙撕了下來,經過魔力的觸發,它此刻像一條真正的蛇一樣,吐著信子面朝著正下方的工地伸長脖子。
“好高。”納爾遜咂巴著嘴,探頭看到山腳下的一堆草垛,頓時喜上眉梢,他爬上觀景臺上遮雨棚的頂,高舉雙手,又交叉著抱到胸前,瞄準草垛縱身一躍。
納爾遜閉上眼睛,兩手自由地向后張開,享受著急速下降和風充盈懷抱的快感,耳畔呼嘯的風仿佛紅尾鵟的叫聲,刺激得他腎上腺素飆升。
“嗚呼”
在下墜的過程中,納爾遜的身體前翻270°,迅速地接近草垛。
“速速漂浮。”魔杖從袖口劃出,在翻進草垛的瞬間,納爾遜下降的勢頭止住了,他輕輕地踩上去,一個翻身跳了下來。
“不會真以為我會跳進去吧?萬一里面有草叉呢?”納爾遜看到小蛇的頭依舊堅定地指向一片工地,于是拍拍身上沾的草屑,施施然地向熱火朝天的工地走去。
“什么人?!”
一陣強光向納爾遜照來,工地周邊的哨兵發現了他,一陣槍支上膛的聲音隨即傳來。
“你們看清楚,我是特別作戰部隊顧問團的成員,來這里排查安全隱患。”納爾遜舉起雙手,向哨亭走了過去。
哨亭中跳下來一名背著毛瑟槍的士兵,小跑著來到納爾遜面前,借著燈光看到他身上穿著的制服,趕忙立正站定,鞋跟相撞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靜謐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長官!您好!”士兵站穩后,高舉右手,大聲喊道:“萬歲!”
“萬歲。”納爾遜抬抬胳膊,有氣無力地應和了一聲,抬腿就要繞過他往里面走。
“抱歉!長官!”士兵的德語帶著股海邊的味兒,濃厚的口音加上鏗鏘有力的講話方式讓納爾遜的耳膜一震一震的,他向右一步,依舊擋在納爾遜面前,“抱歉!這里正在修建是重要設施,我需要檢查您的證件才能放行!”
“我先聲明一下,我不是要掏槍。”納爾遜把手伸進大衣內側的口袋里,另一只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握著魔杖輕輕一抖,等他把手掏出來,已經拿著一份和安德烈幾乎一模一樣的證明材料,他把材料遞給士兵,“你們這是在修什么?”
“萬歲!”士兵仔細地檢查著證明材料,忽然高舉右手又行了個過于精神的禮,“報告卡卡洛夫中校,這里修建的是實驗室,采用了國內專家專門設計的氣密結構,用來進行毒氣的實驗與研究!”
“怪不得會選這里。”
“您說什么?”
“沒什么。”納爾遜接過士兵遞回的證件,呼出一道白煙,“咱可以進去說嗎?外面怪冷的。”
“是!請您跟我來!”士兵轉身,踢著正步就走了。
“沒必要這么走路,我不是來閱兵的。”
“是!”士兵看起來正常了一點兒,這反而顯得他不太正常了。
向另一名哨兵說明情況后,士兵帶著納爾遜向工地走去,還有一段距離,忍受不了士兵一板一眼走路踏步聲的納爾遜開口和他搭話。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中校!我叫卡恩,武裝戰斗執行部隊駐波蘭下士!”卡恩又是一個原地踏步,立正站好,轉身面對納爾遜大聲匯報。
“你不用這樣…”納爾遜無奈地攤開手,指著前方說道,“我們邊走邊說,你可以放輕松點兒。”
“好的長官!”
卡恩是一名深受狂熱思想荼毒的年輕人,唯一出過的一次遠門就是參軍后被派往波蘭,不能說是完全沒見過世面,但也稱得上過于純真,只是聊了幾句,他幾乎就把自己的人生經歷和盤托出了。
年輕的士兵來自庫克斯,一座以漁業與海運為主要產業的海濱小城,中學畢業后的卡恩留在家中操持著捕魚的家業,直到幾年前在全國范圍內發動戰爭動員,等到他長途跋涉到達克拉科夫的時候,波蘭境內的戰爭基本已經結束了,所以他完全不明白戰爭的殘酷,反而對此興奮異常。
“卡恩,你來這里多久了?”
“一個月,長官,我一個月以前就到波蘭了,兩周前才抵達奧斯維辛,并在這里駐扎下來。”
“哦…”納爾遜點點頭,“你和波蘭軍隊戰斗過嗎?”
“戰斗過,長官。”卡恩點點頭,“我們第一次到這里的時候遇到了當地游擊隊的抵抗,但是他們和我們偉大軍隊的戰斗力完全比不了!只一遭遇,他們就潰不成軍…現在他們的領導還在鎮子口掛著。”
“嘶…你們在這里有多少駐軍?”
“一千二百人,我們有一支五百人的戰斗部隊,加上工程部隊,總共有一千二百人。”卡恩自豪地說道,“已經有更多軍隊從我們的家鄉開拔,陸續會來到這里,并把奧斯維辛打造成邁出我們偉大事業第一步的大本營!”
“只有一千二百人?這個鎮子里的波蘭人怕是有上萬人吧?算上克拉科夫,難道沒有人反抗嗎?”
“偉大的雅利安人是可以以一敵百的!那群低劣的波蘭人可不敢在我們的機槍下反抗。”卡恩的表情忽然狂熱起來,“所以您來這里是為了考驗我們的成果嗎?我們已經完全占領了這片人數數倍于我們的地區!”
“呃…有一部分這方面的原因。”納爾遜面色凝重地點點頭,“你們用機槍對平民掃射嗎?”
“不!我們不做那種事!”卡恩正色道。
納爾遜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可聽到了卡恩的后半句話,他的神色卻變得愈發凝重。
“他們有更大的用處,用機槍掃射太浪費了!等到這里的基地建好,他們會成為我們國家的養分,做出他們的貢獻!”
“長官?怎么了長官,您是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嗎?”士兵的面色惶恐起來。
“呃…你沒有想過,你們所作的事情太殘忍了嗎?”
“放心吧長官!我在入伍前就經歷了思政教育,早已扭轉了年輕時候的那些錯誤思想!兩周前剛在警察部門做過思想測試。”士兵的臉上洋溢著濃濃的驕傲,“您的這項測試我做過,我可以再次回答一次!在雅利安人的偉大事業之前,這些下等人的生命不值一提!”
“…”納爾遜低下頭,把面容和表情深深藏到夜色之中。
“長官,我的回答您滿意嗎?”卡恩小聲問道,“我通過測試了嗎?”
“你通過了,下士。”納爾遜點點頭,“你的答案很標準。”
年輕士兵臉上的興奮強烈到也夜色中也極為顯眼。
“長官,您見過元首嗎?”他的聲音興奮到顫抖起來,“我聽我們部隊的長官說,如果表現良好,就有機會親眼見到偉大的元首。”
“我沒見過他。”納爾遜搖搖頭,“但是我的同事經常見到。”
“好吧…”卡恩有些失望地低下頭,指向前方一間燈火亮堂的營房,“長官,這就是我們的駐軍指揮部,我們部隊的長官住在奧斯維辛,我今晚的搭檔已經通知上級了,您可以先在里面稍作等待,我還有其他的巡邏任務。”
“你去吧,卡恩。”納爾遜點點頭,打開營房的大門走了進去,在進門前,他扭過頭望向目送他的士兵,輕聲說道,“你會見到你的元首的,放心吧。”
營房里暖洋洋的,但納爾遜的心里卻暖和不起來,他遇到的第一個普通士兵就是這副模樣,在看到卡恩的第一眼,他就能想象到奧斯維辛未來的模樣,很難想象這支隊伍、這個國家的扭曲已經到了什么程度。
他搖搖頭,先不去想這些惡心的事情,從口袋里掏出那條翠綠的小蛇,在松開手的瞬間,它張大嘴巴,狠狠地咬上了納爾遜的小指,緊接著化成一股綠色的光影,順著傷口鉆了進去。
感受到一陣眩暈感襲向腦海,納爾遜早有準備,他取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打開木塞,把里面小半瓶跳躍著的金色液體倒進了嘴里。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他感覺好多了,找到一張看起來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上去,戴上里德爾的戒指,不再抗拒那股眩暈感,主動地閉上了雙眼。
濃厚的白霧彌漫開來,等到納爾遜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已是另一片風景。
“真不愧是卑鄙的海爾波。”納爾遜低下頭,發現自己還是穿著那身黨衛軍的制服,又把手伸進施展了無痕伸展咒的口袋,摸到了滿當當的東西和冰涼的冷杉木魔杖,他驚訝地挑了挑眉毛,抽出了魔杖藏到袖管里,困惑地抬起頭,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在哪?”
“你是來接我出去的嗎?”放眼望去,滿目盡是荒蕪,這是一片類似戈壁的原野,頭頂是一道臟兮兮的灰色,沒有風雨雷電,也沒有日月星辰,納爾遜感受不到氣流,感受不到溫度,這里就像是一塊創世神創世之前的廢案,一道半透明的白色虛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急切地問道,“到時間了嗎?快打開門,讓我吸收那些冤魂。”
“你是誰?”納爾遜上下打量著白色虛影,“海爾波分裂出來的靈魂嗎?”
“你不知道我是誰?”白色虛影的情緒變得不穩定起來,這很容易看出來,因為它的身體已經顫抖到模糊了,當它顫抖到完全看不清樣貌時,猛地碎裂開,劃作一道白色的旋風向納爾遜撲來,“那么你一定是我送來的口糧?終于知道我餓了嗎?”
納爾遜只感覺自己周身的皮膚在同時被成千上萬把帶倒鉤的鋒利小刀撕扯著,隨著小指被蛇咬中的地方一陣灼燒,他感受到除了痛苦,自己似乎并沒有受到什么實際的傷害,他強壓下抽出魔杖的想法,開口說道:“卑鄙的海爾波,你的本體把你送給我了,放棄吧,你傷不到我的。”
白色的旋風還不放棄,繞著納爾遜做著無用功,過了好一會兒,納爾遜終于忍不住了,握緊從袖管中滑出的魔杖用力揮舞。
“昏昏倒地!”紅色的火光順著他的動作揮灑開來,觸到了白色旋風,很快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蔓延到它的全身,很快把它染成了和魔咒一樣的紅色。
“啊!你為什么能把魔杖帶進來!”虛影吃痛,從納爾遜身上離開,鉆進了他腳下的沙子里。納爾遜感覺到自己的腳下傳來劇烈的震動。
“你的靈魂很美味,雖然難啃,但是真美味。”整片空間中回蕩著虛影的聲音,“把我送給你?開什么玩笑?我現在就來…把你吃掉!”
霎那間,一道巨大的蒼白身影破土而出,立在納爾遜面前,他抬頭向上望,呼吸瞬間慢了半拍。
這看起來是一條巨蛇的骨架,渾身上下透著死寂的蒼白,但是它太龐大了,在納爾遜眼中,它甚至比紐蒙迦德最高的黑塔還要高大,而這只是它露出地表的一部分而已,誰也不知道地下的部分有多長,納爾遜不由地想起北歐神話中“圍繞中庭的巨蛇”,如果每個神話傳說都能在巫師世界中找到它的原型,那么耶夢加得的原型可能就是眼前這條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大蛇。
“怕了嗎?”納爾遜順著聲音向上望去,在蛇骨的巨大頭顱上,白霧躲在巨蛇的一只眼眶中叫囂,“我要壓扁你!絞死你!撕碎你!吃掉你!”
“為什么就不能好好說話呢?”納爾遜高舉魔杖,腳下的土地隨著變形咒的釋放迅速升高,成為一個足以讓他平視巨蛇頭骨中白色虛影的高臺,高臺的四周有造型規整的城垛,調繪著奧丁把耶夢加得投入無底深海的神話故事,四角插著火炬,納爾遜總會在這種小細節上花很多心思,他望向巨蛇頭蓋骨眼眶中的白色虛影,語氣平淡地呵斥道,“不要反抗,我是你的主人。”
“嘻嘻,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年輕人戰斗,年輕氣盛的家伙總喜歡用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揮霍自己的魔力。”白色虛影露出一個抽象的笑容,他指揮著巨蛇扭動身體,緩緩將納爾遜腳下的高臺纏繞起來,“你難道不知道,人從高處落下去會死嗎?”
“我知道啊,但是…你在這里這么多年難道都沒有發現嗎?”納爾遜譏諷地笑笑,“這里也是迷離幻境的一部分,所以魔力和外面可不能等量齊觀。”
他輕輕把魔杖前推,另一只空著的手虛握,高臺忽然閃爍起金屬的冷光,已然是轉化為了一座鐵塔——在納爾遜的手虛握成拳的瞬間,高聳的鐵塔上忽然冒出無數根鋒利的鋼刺,緊緊纏繞高塔的蛇身反而成為了它的桎梏,頃刻間被這無數根鋼刺戳入體內,牢牢地鎖死在了高塔上。
“你還沒發現嗎?這里的魔力和你在外面是一個怎么樣的巫師毫無關系,它只和靈魂的強大與否相關。”納爾遜向前邁步,踏上巨蛇激烈掙扎的脖子,緩緩地向它空洞的眼眶走去,向海爾波瑟瑟發抖的靈魂走去,“我知道你在外面是赫赫有名的黑巫師,歷史上有名的壞家伙,但你低估了我的強大——也高估了你自己,這個殘破不堪的碎片靈魂。”
“你也不要太高估自己了!”海爾波的殘魂發出凄厲的喝聲,巨蛇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裂紋從每一根鋼刺插入的地方開始生長,并且逐漸彌漫全身,納爾遜聽到了這具古老的尸體臨終前的悲鳴。
“沒用的。”他手里的魔杖一抖,鋼刺的尖端生出鋒利的倒刺,鉤住了巨蛇逐漸掙脫的骨骼,“我說了,我靈魂的強大你難以想象,更不要說我還帶了魔杖進來,放棄吧海爾波,一開始就說好了,你是屬于我的東西。”
“你可不要太狂妄了!”海爾波白色的殘魂從那些稀薄的地方散發出陣陣紅光,巨蛇高昂唯一能夠活動的頭顱,用力一扭,竟生生把自己的頭骨擰了下來,然后趁著重力,狠狠地拍向正站在它脖子上的納爾遜。
“我還真是小瞧你了。”納爾遜伸出左手,被小蛇咬到的小指指根處留下了一個仿佛戒指的綠色銜尾蛇烙印,他向烙印抹去,在觸摸到的前一刻,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盛大登場。
“好兄弟!遇到危險了嗎?我來助拳了!”